1980、1990年代台灣民族主義在文化界傳播發展的高峰
文化本土化或台灣化關鍵的二十年
中研院社會學研究所蕭阿勤以《重構台灣:當代民族主義的文化政治》一書
做了深入清楚的描述與分析
《重構台灣:當代民族主義的文化政治》全書共分七章,及兩篇附錄,分析焦點從討論日本殖民統治時期與戰後初期所出現的一些文學和語言的爭議、改革運動,到戰後的三十年台灣社會變遷,包括台灣文化民族主義在文學領域的發展、台語(福佬話)復興運動、台灣集體記憶、政治反對運動人士等。
在當代台灣的歷史上,1980、1990年代,
是台灣政治與文化的「本土化」、「台灣化」的關鍵時期。
在這二十年中,台灣民族主義對文化界的改變,
最顯著、最值得關注的是文學、語言、歷史這三個領域。
台灣文學的成立、台灣本土語言運動的興起、台灣史觀的發展等,是文化本土化、台灣化的領頭羊,是台灣民族主義的「文化政治」(cultural politics)的主要部分。
《重構台灣:當代民族主義的文化政治》紀錄1980、1990年代台灣重大的文化政治變遷,
關注這二十年間文學、語言與歷史三個領域,
研究本省籍「人文知識分子」在台灣民族主義的國族建構中的角色與作用,
探討他們所從事的文化活動如何成為台灣民族主義政治的重要部分,
又如何成為塑造「台灣性」(Taiwaneseness)或台灣國族特性的重要力量。
內文試閱
(節錄)
一、概述:台灣的人民、語言與歷史
到現在為止,我們對於遠古時期的台灣歷史仍然所知無幾。學者們也不確定中國大陸的居民是何時得知這個島嶼的存在,並且渡海來台(Hsu1980: 3, 5)。零星的歷史紀錄告訴我們,自十六世紀後半葉起,漁民、販夫走卒與探險者從中國東南邊靠近台灣的福建省遷徙來台(陳紹馨1979a [1966]: 452)。在那之前,不少源自亞洲東南部、使用馬來─波里尼西亞語(Malayo-Polynesian family)語言的原住民,早就定居於此。中國移民與原住民之間,經常發生衝突。在過去四個多世紀以來,在不同統治政權同化政策的影響下,加上原住民人口銳減、社會經濟地位持續低落,使得原住民的語言逐漸式微。
到了十七世紀末,來自中國的漢人移民才開始在台灣占據主導的地位。漢人人口自此以後便持續增加(陳紹馨1979a [1966]: 453)。為了掃蕩明朝滅亡後敗逃來台的殘存效忠者,滿清帝國於1683年入侵台灣,並統治台灣至1895年。清朝統治期間,雖然滿清帝國曾禁絕合法遷徙的管道,唯恐台灣再度成為反抗者的藏身之地,但是貧困的漢人仍然不斷移入,爭奪土地。幾乎所有落腳台灣的移民,都來自中國南方兩個省份:福建和廣東。來自福建的移民,依據其故鄉所在地,可區分為「漳州人」與「泉州人」。儘管這兩群人說的是不同腔調的「閩南語」,但他們都被統稱為「福佬人」或「河洛人」,他們的語言也被稱為「福佬話」或「河洛話」。第三種漢人移民是客家人,他們主要從廣東遷徙而來並講客家話。
到了十九世紀,大約80%的漢人移民來自漳泉兩地,福佬話因此成為台灣的主要語言。相對的,廣東移民則約占總人口的15%,客家話在社會上處於較為邊緣的地位。清朝統治時期,漳州、泉州與廣東移民彼此都將對方看成異於自己的人群。他們之間經常基於這種不同的集體認同,競爭土地或其他經濟資源。從十七世紀末到十九世紀中期,這些資源競奪,造成這三群移民之間頻繁劇烈的武裝衝突(黃秀政1992: 52-54)。
滿清帝國在1894至1895年的中日甲午戰爭中失敗,於1895年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將台灣割讓給勝利者。在日本殖民統治之前,台灣的漢人主要以「福建人」、「廣東人」、「漳州人」、「府城人」、「鹿港人」等以地域為主的方式自稱或相稱。在日本殖民統治下,主要由於被殖民者與殖民者之間的對立,才產生了所謂「台灣人」、「台語」或「台灣話」的概念範疇。「台灣人」指的是漢人,而不管他們在中國大陸的原鄉是不是有所不同。「台語」或「台灣話」則指稱台灣本地主要的語言,亦即福佬話。某些情形下,「台灣話」也包含客家話。對於漢人來說,這些分類方式代表著在外來統治者底下所萌生的認同感(許極燉1993: 40-43)。
日本從1895年到1945年統治台灣。由於殖民統治時期前二十年的軍事鎮壓,台灣人的武力反抗運動遭到全面瓦解。到了1920年代,則出現了受民主、社會主義、與民族自決等當代政治思潮所影響的台灣人非武力的反殖民運動。然而二○年代末,所有台灣人激進的、左翼的反殖民組織──他們大致都追求台灣人從殖民統治的全面解放──完全被殖民政府壓制。至於選擇溫和的改良主義路線的反殖民運動,則持續低調地追求台灣在殖民統治下的自治。但是1937年當日本與中國再度開戰後,這一類溫和的運動也被迫終止(見第二章的討論)。
在此同時,1911年孫中山領導的革命,推翻了滿人主宰的大清帝國,建立了中華民國。1919年,中國國民黨(以下簡稱為國民黨)成立,它由孫中山所組織的幾個政治團體演變而來,並且在孫中山過世之後,由蔣介石領導而統治全中國。就台灣與中華民國的關係而言,在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後,國民黨的對台政策仍舊十分模糊。在1943年12月的開羅宣言中,美國總統羅斯福、英國首相邱吉爾、與擔任軍事委員會委員長的蔣介石,明白宣布「使日本所竊取於中國之領土,例如東北四省、台灣澎湖群島等歸還中華民國。」雖然在前一年,中國外交部曾經做過類似的宣稱,但中國收復失土的立場,卻是在開羅會議上才首次獲得國際承認(鄭梓1991: 218-219)。
後來隨著日本戰敗,蔣介石的軍隊在1945年秋天接收台灣,台灣也成為中華民國的一省。一般而言,台灣民眾相當歡迎國民黨政府官員與軍隊的到來。不過沒有多久,台灣人便因國民黨統治下的政治壓迫、經濟混亂,和政策上對台灣人的歧視而大失所望。1947年春天發生一連串激烈反抗國民黨的事件,擴及全島,最終導致血腥鎮壓,這就是「二二八事件」。這個事件使得台灣人,或者說「本省人」,與剛從大陸來台的「外省人」的關係明顯惡化。事件引起的猜忌氣氛,從此形塑著台灣的省籍政治。事實上,二二八事件正是台灣民族主義的重要源頭。
1949年12月,國民黨掌控的中華民國政府在內戰中敗給中國共產黨,因而撤退到台灣。從五○到六○年代,美國根據雙方簽訂的「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確保台海的安定,從而提供了台灣政局穩定、經濟持續發展的安全保證,而國民黨則仍然不斷重申要「消滅共匪、反攻大陸」的決心。國民黨的政治體系基本上是效法列寧黨國體制的一黨專政、集權統治。蔣中正是國民黨主席,也是中華民國總統和三軍統帥,握有所有重大決策的最終決定權。國民黨在地方政治層次引入民主選舉制度,讓台灣人只能以有限的管道參與政治,而這並沒有改變國民黨威權統治的基本特質。在這樣的情形下,政治反對勢力幾乎被全面壓制;公民權與政治權在戒嚴法與「動員戡亂」的戰時法規管制下,也處處受限(見第三章的討論)。
經過二十年政治穩定與經濟繁榮,七○年代初台灣遭逢一連串的外交挫敗。國民黨政府所面對的外交挑戰中,最重大的莫過於美國開始試圖與中國建立友好關係,而逐漸減弱它對台灣保有聯合國席次的支持。1971年10月,聯合國大會投票通過准許中華人民共和國加入,並排斥台灣,使得台灣在宣稱合法代表全中國的鬥爭中,宣告失敗。
1975年4月蔣介石過世後,由副總統嚴家淦繼任為總統。蔣介石兒子蔣經國則於1976年11月出任國民黨黨主席,並於1978年當選為總統。儘管國民黨曾推動溫和有限的改革,但蔣經國主政初期的政治獨裁本質並無太大改變。台灣人的政治反對運動,則在這段期間開始顯著地發展。1979年開始,美國終於與台灣斷絕外交關係,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並表示對中華人民共和國關於「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的主張,有所認知。在這個外交鉅變帶來的政治紛亂中,台灣的政治反對運動者繼續在全島積極組織動員,以爭取民眾支持。然而1979年在南台灣第一大城市高雄所舉行的世界人權日遊行,最後使得許多全國性的反對運動領袖與地方的政治反對運動者遭到逮捕。這次的高雄「美麗島事件」,導致八○年代前半葉政治反對運動的激進化。反對運動中角色愈來愈重要的激進人士,開始採取升高衝突的方式推動台灣民族主義。他們的動員策略和意識形態,啟發越來越多的台灣作家、文學評論家、語言學家與歷史學者等,逐漸激起他們的民族主義情感。台灣文化民族主義正在這個階段逐漸浮現成形。1986年9月,戰後台灣第一個反對黨──民主進步黨──終於成立,並於1987年戒嚴解除後獲得合法地位。民進黨的成立,國民黨政府不得不容忍,這預示了接下來的歷史發展中,面對反對者的挑戰,國民黨被迫必須進行的一連串政治改革。這些改革,營造了比以往更有利於反國民黨人士從事政治競爭的環境。
絕大多數的民進黨支持者是本省人,反對運動的領導核心也幾乎都由本省人組成。自從民進黨成立以來,它便不斷推動台灣獨立,挑戰國民黨政府的中國民族主義。對民進黨及其支持者而言,中國民族主義被用來正當化外省人對台灣的宰制,也使得國民黨以反共動員戡亂為藉口來壓制公民權與政治權利,看起來順理成章。民進黨的政治綱領主張台灣重返聯合國,並且由台灣住民自決,以選擇台灣未來的政治方向。儘管國民黨政府仍然壓制,但是在八○年代的後半葉,追求台灣獨立的運動迅速地發展。整體來說,在這段期間,國民黨的政治控制確實逐漸放鬆。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以代表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的姿態,在國際政治領域愈來愈活躍,民進黨除了挑戰中華民國的政治架構之外,也強調他們拒絕接受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台灣的主權宣稱。在這段期間,主張台獨的人文知識分子更熱烈地投身政治,也推動一波台灣民族主義的文化論述風潮。由於言論日漸自由開放,加上台灣民族主義顯著發展,在九○年代初期,傾向於主張台灣與中國統一、以及支持台灣獨立的民眾之間,形成嚴重的緊張關係。從此之後,兩種不同的國族認同相互衝突帶來的緊張,一直深刻影響著台灣各種的社會、政治與文化議題。
1970年代初期,為了回應外交挫敗連帶而來的國民黨統治正當性的危機,蔣經國曾提拔支持國民黨的台籍菁英進入黨政高層。技術官僚出身的本省人李登輝,在1984年成為蔣經國的副總統,並且在1988年1月蔣經國去世後,繼任為國民黨主席與中華民國總統。而伴隨著政治自由化與反對運動的發展,執政的國民黨也大幅邁向「台灣化」,亦即有越來越多的本省人在李登輝掌權後,被指派擔任黨內與政府要職,因此決策核心內的本省籍人數,也開始超過外省人。此外,在1991年,三個中央民意代表機構(立法院、監察院、國民大會)裡所有終身職委員(絕大多數為外省籍)全部退職,新的中央民意代表也由選舉產生。
國民黨內反對台灣獨立或支持兩岸統一的外省籍菁英,對於民進黨與國民黨內本省籍對手的挑戰,都倍感威脅,因此他們開始集結組織,於1993年成立「新黨」。1993至1995年間,新黨與民進黨各自動員其支持者,而國民黨本身仍繼續台灣化。主張統一與主張獨立的民眾之間的衝突,達到頂點。不過自1990年代初以來,雖然在更趨自由開放的政治氣氛中,民眾的政治關懷與利益日漸複雜,但一個明顯的事實是:認同自己是台灣人的民眾相當顯著地增加,而自認是中國人的民眾人數則急遽下降。在此同時,民進黨的政策變得更加重視實際(見第四章的討論)。為了吸引更多中間選民的支持,這個最主要的反對黨開始以較不強烈的方式處理台灣獨立問題。相較之下,台灣文化民族主義自從八○年代上半葉受到反國民黨的政治人士(他們許多後來成為民進黨的創黨成員)啟發而形成以來,逐漸獲得本身發展的動力。在諸如文學作家、文學評論家、台語復興運動者、業餘與專業歷史學者、民俗研究者等人文知識分子之間,台灣民族主義發展快速。本章一開始所提到1996年春第一次總統大選後,「建國會」為一些堅定的台獨理念支持者發出不滿民進黨的聲音。這些堅定的台獨理念支持者,正包括許多我們所討論的那些人文知識分子。建國會在1996年10月成立的六個月之後,一部分幹部組織了「建國黨」。該黨黨綱要求建立一個新而獨立的台灣共和國,並譴責中華人民共和國企圖以入侵台灣來壓制台灣的獨立建國。正當民進黨緩和對這個議題的態度時,建國黨則和建國會一樣,成為明白堅定地倡議台灣獨立的人士所集結的重心。
二、當代民族主義與台灣民族主義的研究
當代學術界研究民族主義的主要工作之一,是企圖闡明國族的現代性。雖然學者們對於現代民族主義源起的確切時間仍眾說紛紜,但大致都同意應該不會早於十七世紀英國反抗君主政體的時期(Calhoun1993: 212)。為了解釋現代民族主義的出現,學者們各自看重不同的解釋因素,例如:現代國家的興起,這可視為在國家間相互競爭的脈絡下,一種行政權力向中央集中的過程(Giddens1985;Tilly1990;Mann1992);現代國家的發展,它造成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差異(Breuilly1982);工業化,它需要流動的、識字的、並且具有文化同質性的民眾(Gellner1983); 報紙與小說的「印刷資本主義」(print-capitalism),它讓在一個特定行政統治領域內原先沒有人際接觸與社會交集的個人,能夠發展出彼此間的連帶感,最後則形成一種「想像的」國族共同體(Anderson1983); 另外的一個解釋因素,是一種渴望歸屬於某個既同質又穩定之群體的需求心理,因為這種群體已經因為家族、社區與宗教的連帶關係削弱而支離破碎了(Kedourie1993 [1960])。儘管學者們對這些不同的解釋因素的重要性看法不同,但他們大多數仍同意民族主義是特別屬於當代的現象。一些學者清楚指出,唯有現代歷史階段的政治、經濟、科技、與其他社會發展條件的匯聚下,民族主義與國族認同才有可能出現(Hobsbawm1990: 9-10;Eriksen1993: 101-107;Calhoun1994: 315)。
強調民族主義的現代性的理論所產生的重要影響,是將民族視為一種集體認同,它基本上依賴文化建構而發展,而這種文化建構由那些追求建立自己的國家的民族主義者,或者由已經存在的國家所推動。「是民族主義創造了民族,而非民族創造了民族主義」(Gellner1983: 55),或者「民族並沒有創造國家與民族主義,而是國家與民族主義創造了民族」(Hobsbawm1990: 10)之類的說法,都已經成為老生常談。這種論點代表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反對「演化決定論」(認為民族的產生是歷史發展的必然過程)的高峰(Smith1993: 10)。
非演化決定論觀點的典型代表,即為Benedict Anderson的「想像的社群」或「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理論。對Anderson來說,任何種類的社群認同都是想像力所建構的。他寫道:
事實上,所有的社群,只要其規模大於人們可以面對面接觸的原始村落,都是想像出來的(甚至即使原始村落本身也是如此)。我們可以區分不同的社群,靠的不是他們的虛假/真實性,而是他們被想像的方式。(Anderson1983: 6)
Anderson的《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一書,將民族定義為「一個想像的政治社群」,而這本名著的主要目的,正在於解釋民族如何被想像與如何誕生。為了詳細說明民族為何、且如何被想像成「本質上既有限,而又具有主權」,Anderson首先提到一些普遍的條件,例如一些主要宗教的地位日漸低落、君主王朝政體的式微、以及同質的、空洞的時間觀念的形成。更具體地說,他關注1776至1836年間美洲一些新國家的建國經驗,認為這些國家提供了民族做為一種想像的社群的最早模式。根據Anderson的說法,由於三種社會歷史因素的結合,才促成這種新穎的意識的出現。第一,這些南美洲每一個新誕生的共和政體,好幾世紀以來都曾經是殖民地的行政單位,而這個事實,使它們具備獨立自主的性格。第二,美洲出生的歐裔(creole)官員在一個殖民行政區內的「朝聖之旅」(pilgrimage),亦即他們被限制在特定行政單位內的生涯經歷,有助於這些官員之間產生彼此互相連結的感受。第三,報紙的「印刷資本主義」(print-capitalism)讓一個行政區內閱讀相同報紙的讀者群之間,創造出一種社群意識(Anderson1983: 9-36, 47-65)。Anderson強調,這個民族模型一旦在南美洲被建立起來,世界各地便有人跟隨仿效。「『民族』因此變成某種能夠讓人們從一開始就有意追求的東西,而不是一個慢慢才變得清楚的視野架構」(Anderson1983: 67)。
確切來說,Anderson的核心關懷在於為何這種新的集體認同類型會呈現為這種形式(form),以及這種想像的方式究竟如何出現,但比較不在於關注「這是誰的民族主義」等更具體的問題。他研究焦點所在的民族與民族主義,是做為「某種關於社群、以及社群應當如何被組織起來之新觀念」(Breuilly1996 [1994]: 159),亦即關注的是民族與民族主義一般普遍的性質。雖然Anderson的分析主要基於南美洲的實際例子,但他的研究重點,不在於特定社會所出現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的特徵與內涵。 一如Anthony Smith所評論的,Anderson的理論忽略了下列問題:「民族指的是誰?為何是這些民族、而不是指其他民族?」(Smith1993: 20)從目前對台灣民族主義起源的相關研究來看,Smith對Anderson的研究取向的批評可以說是恰當的。接下來就讓我們討論這些研究。
許多對台灣民族主義的歷史發展的相關研究,都受到作者本身的政治立場所左右,而這些作者都提倡特定的政策(例如蕭行易1990;馬起華1992;林勁1993;黃昭堂1994)。這類的著作,事實上經常可以歸類為政治評論。除此之外,關於這個議題,僅有少數問題意識清楚、而且具有理論旨趣的研究。整體來說,這些少數的研究可分為兩類:其一筆者稱之為「想像的共同體」研究取向,其二是「政治競爭」的研究取向。
採取「想像的共同體」取向的研究,都受到Anderson的理論所啟發。日本學者若林正丈,最早從這個角度來探討台灣民族主義,是這個研究取向的開拓者。為了解釋日本殖民統治時期「台灣民族」概念的形成,以及1980年代中期以後台灣社會內部台灣獨立運動的快速發展,這個取向的研究主要強調兩個因素。第一,做為台灣第一個現代的國家機器,日本殖民政府全力推行的交通運輸、傳播、行政體系、以及教育的現代化,滲透傳統的地方社群。在一定的程度上,現代化模糊了漢人內部福佬人與客家人的界線。因此地方的與族群的社群,都被整合融入一個以全島嶼為範圍、剛剛萌芽的「想像的政治社群」。 按照若林正丈的論點,另一個同樣重要的因素,是1920年代初期在日本留學的台灣學生所開始組織的反殖民運動。他們的組織發行的刊物,成為台灣「印刷資本主義」的先鋒。若林正丈強調,由於這些刊物的宣傳與二○年代許多的反殖民抗爭,使得傳統的漢人民族意識政治化。傳統的漢人民族意識因此轉變成一種對立於殖民者的台灣人認同感。台灣的漢人,因此經歷了逐漸歸屬於台灣人「想像共同體」的經驗(吳密察、若林正丈1989: 186-187;若林正丈1994: 50, 52-55)。
「想像的共同體」研究取向用來解釋台灣民族認同浮現的第二個因素,是戰後國民黨的統治。這個取向的研究,強調國民黨的統治對於台灣民眾反抗中國認同、形成台灣人認同來說,相當重要。一直到1980年代末,國民黨政府以「統合主義的威權體制」(corporatist authoritarian)方式控制各種社會的力量,這使得它既能在台灣立足,又得以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鬥爭。在1987年台灣政府開放民眾赴中國大陸之前,官方禁止海峽兩岸人民有所接觸。若林正丈認為,儘管事實上國民黨政府不斷宣傳「中國民族主義」,也就是Anderson分類下的一種「官方民族主義」(official nationalism),但台灣是一個獨立自足的政治社群,這種在日本殖民時期形成的觀念,更在國民黨的統治下獲得進一步的發展(若林正丈1994: 55-56)。此外,若林正丈也應用Anderson的「朝聖之旅」概念來解釋台灣民族主義的興起。他認為,日本的殖民統治、以及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對立,兩者皆有助於創造出以台灣為範圍的朝聖區域,亦即讓台灣民族主義得以形成的社會母體。
「想像的共同體」研究取向的優點,是對於民眾將台灣視為獨立政治體的廣泛認同感在發展時所處的經濟、社會與政治脈絡,提供了很好的描述。 但是,一如John Breuilly曾經指出的,「民族主義信條與民族主義政治,經常出現於那些大多數民眾沒有任何強烈或獨特的民族認同的社會與地區」。我們也能找到一些例子,「在那些地方即便擁有普遍共享的民族情操,但卻未與民族主義信條的充分發展,或與重要的民族主義政治運動的出現有所關聯」(Breuilly1996 [1994]: 147-148)。民族主義信條與民族主義政治運動的發展,通常有賴文化知識分子與政治運動人士的動員、以及被動員的特定政治變遷情形而定。換句話說,「想像的共同體」研究取向所指出的浮現中的國族認同,顯得有如鐵板一塊般地過於整體單一,而它所依賴的社會能動性(social agency)究竟是什麼,則顯得非常模糊。台灣民族主義被視為唱出民族之歌的單一聲音。關於「這是誰的台灣民族主義」此一問題,「想像的共同體」研究取向只能給出相當有限的答案。相較之下,從「政治競爭」角度來探討台灣民族主義,則對民族主義發展的社會能動性問題,提供更多令人滿意的解釋。
「政治競爭」研究取向的典型之一,是王甫昌(1996)的傑出研究成果。他指出,1979年美麗島事件發生前,台灣政治反對運動的首要目標,是在中華民國現有的政治架構下追求政治民主化。不過令人出乎意料的,1980年代初期反對運動開始往民族主義的方向發展。王甫昌解釋了這個重大轉變發生的原因,也說明了政治反對運動者如何訴諸民族主義,以做為替代的政治策略。他指出,本省人與外省人之間的省籍平等,是反對運動者追求政治自由化的核心議題,而美麗島事件代表這種追求的重大挫敗。反對運動者的強烈挫折感,以及八○年代上半葉國民黨政府的嚴厲壓制,使得反對運動的政治意識形態與動員策略變得更加激進。台灣的政治反對運動者認識到,國民黨統治的基礎,正是官方所宣傳、具有相當沙文主義色彩的中國意識。他們認為,這種官方的中國民族主義正當化既有的社會政治形態,導致外省人與本省人在省籍關係上的不平等。為了挑戰這種意識形態,政治反對運動者開始發展一套台灣民族主義論述。此外,王甫昌也指出,1986年之後集結在新成立的民進黨下的反對運動者,發起了許多群眾集會與街頭抗議,以動員社會的支持。在這種過程中,台灣民族主義成為社會動員的重要訴求,進而使得民進黨的支持度顯著增加(王甫昌1996)。
台灣民族主義的發展,確實是國民黨政府與台灣政治反對運動長期以來對抗的結果。「政治競爭」研究取向的長處就在於告訴我們,民族認同並非理所當然之事。相反的,它是逐漸浮現形成的,而政治鬥爭則常常是讓族群性(ethnicity)蛻變為民族性(nationality)的催化劑。由於聚焦於政治衝突,這個研究取向顯示特定的政治行動者如何建構台灣民族認同,以動員民眾的支持,追求新國家的建立。這個研究取向闡明了台灣人做為一個受宰制的族群,如何運用民族主義以挑戰統治他們的國家。因此以下我們有必要討論被宰制的族群及其知識分子與民族主義的關係。
蕭阿勤(A-chin Hsiau)
加州大學聖地牙哥校區社會學博士,現任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兼副所長。專長為文化社會學與政治社會學,研究興趣包括民族主義、集體認同與記憶、歷史意識、時間、敘事、族群與世代等。著有Contemporary Taiwanese Cultural Nationalism (London: Rutledge, 2000)、《回歸現實:台灣一九七〇年代的戰後世代與文化政治變遷》(第二版,台北: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2010),與John Makeham合編Cultural, Ethnic, and Political Nationalism in Contemporary Taiwan: Bentuhua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布鲁斯·L.雪莱(Bnlce L.Shelley),美国丹佛神学院教会史和历史神学资深教授。著有《教会:上帝的选民》、《十字架与火焰》、《美国的福音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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