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典藏版)》不求大规模,不求全覆盖,凡列入轻经典的每一部书都是经过认真挑选的,且篇幅适中。
《猎人笔记(典藏版)》译者都是各自领域的专家学者,译文都经过了市场和时间的大浪淘沙和反复检验,其品质是可信赖的。而且译者对译文作了认真修订与润色,对著名的西方典故、重大历史事件、人物等增补了必要的注释,使文本更臻完美。《猎人笔记(典藏版)》序言不拘一格,无论是学术性的译序,抑或散文式的导读,还是交流式的阅读感悟,都可看出译者的至情至真和可贵的责任心。
霍里和卡利内奇
奥廖尔省人跟卡卢加省人有着气质上的明显差异,这也许会让那些从波尔霍夫县前来日兹德拉县的人大为吃惊。奥廖尔省的庄稼人个头不大,略显驼背,郁郁寡欢,老是愁眉不展。他们住的是窄小的白杨木屋,身服劳役,不事经商,饮食粗劣,穿的是树皮鞋;而卡卢加省的交田租的庄稼人可就大不一样了,他们住的是宽绰的松木房子,个子高高的,神情快活而胆大,脸孔白白净净,做奶油和柏油买卖,逢年过节便穿起长筒靴。奥廖尔省的村庄(我们说的是奥廖尔省的东部)一般都坐落在耕地中间,在那种稀里糊涂变成了污水塘的溪谷边上。除了寥寥几棵随时供人派用场的爆竹柳以及三两棵瘦巴巴的白桦,方圆一俄里内不见树木。房子鳞次栉比,房顶铺的是烂麦秸……卡卢加省的村庄恰好相反,大部分都是林木四绕;房子的间距显得较为宽松,排列得也较为齐整,房顶是用木板盖的,大门锁得严严实实,后院的篱笆也不见东歪西倒,不往外倾斜,不会招那些过往的猪来登门做客……对于猎人来说,卡卢加省也比较称心。过上五年六载,奥廖尔省*后一批森林和茂密的灌木丛将会荡然无存,沼泽地亦将无处可寻;相反,在卡卢加省,几百俄里内林木连绵不绝,沼泽地也占几十俄里,依然有高雅的松鸡在此栖息,和善的大鹬也常常光临,忙忙碌碌的山鹑猛的腾空而起,令射手和猎犬又惊又喜。
我曾以猎人身份去过日兹德拉县,在那边野外遇到了卡卢加省的一位小地主,并跟他混得挺熟。他姓波卢特金,是个猎迷,而且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说实话,他还是有一些毛病的。比如说吧,凡是省里富裕人家的闺秀,他全求过婚,结果到处遭人拒绝,被逐出门外,因此,他常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向各个朋友和相识苦诉衷肠,可是照旧把自家果园出产的酸桃子和其他不熟的果子当作礼品奉赠给那些被追求的对象的高堂。他对趣闻非常津津乐道,讲来讲去,尽管波卢特金先生认为自己说的多么情趣盎然,可惜从未赢得人家一笑。他叹赏阿基姆•纳希莫夫 的文章和小说《平娜》 。他说话结巴;将自家的狗美其名曰“天文学家”。他把“可是”念成“可希”,他家里吃的是法式菜肴,据他家的厨子的理解,烹调这类菜肴的奥秘就在于把各种各样食物的原汁原味来个彻里彻外的改造:肉食一经这位巧手料理,其味便变得像鱼,鱼变得像蘑菇,而通心粉则煮出了火药味;可是放进汤里的胡萝卜又全成了菱形或梯形的玩意儿。不过,撇开这些屈指可数的而又无伤大雅的缺点不谈,波卢特金,如同上边所说,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我跟波卢特金相识的当天,他便邀我前去他家过夜。
“离我家大概有五俄里地,”他说,“步行去很远;我们先去霍里家吧。”(读者想必会允许我不照他的口吃方式来转述吧。)
“霍里是什么人?”
“是我家的佃户……他家离这儿挺近的。”
于是我们便前去霍里家。在林子中间的一块经精心清理和整治过的空地上,耸立着霍里的独家宅院。院里有几间松木建造的房子,用篱笆圈在一起;正房前方有一敞棚,是由几根细柱子支撑起来的。我们步入院内。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年轻小伙,约二十来岁,高高的个子,相貌堂堂。
“喂,费佳!霍里在家吗?”波卢特金先生问他。
“不在,他进城去了。”那小伙答道,一边微笑着,露出一排雪白雪白的牙齿。“吩咐备车吗?”
“对,伙计,备车吧。还给我们拿些克瓦斯来。”
我们进了房子。由洁净的圆木组装的墙壁上没有挂一张苏兹达尔 的画;房角处摆着一尊沉甸甸的裹着银服饰的圣像,圣像前燃着一盏神灯;有一张前不久被刮洗得干干净净的椴木桌子;在圆木间的隙缝里,在窗子的边框上,既无机灵的茶婆虫在那里游荡,也无疑虑重重的蟑螂在那里藏身。那个年轻小伙拿着一只盛满爽口的克瓦斯的大号白杯子,一大块小麦粉面包和放有十多根腌黄瓜的木盘快捷地出来了。他将这些食品在桌子上通通摆好,然后倚身于门上,面露笑容,打量起我们来。我们还没来得及把这些小吃打扫光,台阶前已传来马车的响声。我们起身出来。驾车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一头鬈发,两腮绯红,他使大劲勒住了那匹肥实的花斑牡马。马车四边围着六个大个子的年轻人,他们彼此都很相像,而且都像费佳。“全是霍里的孩子!”波卢特金说。“全是小霍里,”费佳接过话说,他也跟着我们来到台阶上,“还没有全到齐呢:波塔普正在林子里,西多尔跟着老爸进城去了……要小心,瓦夏,”他转向驾车的孩子继续说,“尽量跑快点,送的是老爷呢。不过,到了高坡那儿可得留神,悠着点儿。别把车子搞坏了,不能惊扰老爷的肚皮!”旁的几个小霍里听了费佳这句有点越规的逗趣话都轻轻地笑了。“把天文学家放上车!”波卢特金先生威严地喊了一声。费佳开心地把那只强露笑容的狗举了起来,放到马车底板上。瓦夏松了松缰绳,我们的马车便迅速跑动起来。“这是我的办事处,”波卢特金忽然指着一所低矮的小平房对我说,“要不要去瞧瞧?”“好的。”“目前它已撤了,”他说,一边下了车,“不过还值得一瞧。”说是办事处,不过是两个空房间而已。看守人是个独眼老头,他从后院跑来了。“你好,米尼亚伊奇,”波卢特金先生说,“哪儿有水?”独眼老头跑了开去,不一会就拿了一瓶水和两个杯子回来。“尝尝吧,”波卢特金对我说,“我这里的水可是上好的泉水呀。”我们各饮了一杯,这时候老头向我躬身施礼。“喂,看来现在我们可以动身了,”我的这位新朋友说,“在这个办事处里我卖出四俄亩林子给了商人阿利卢耶夫,还算卖了个好价钱。”我们坐进了马车,过了半小时,我们已经抵达主人的宅院了。
“请问,”用晚餐时我问波卢特金,“为什么您的这位霍里跟您的其他佃户分开住呢?”
“原因么是这样的:他是我的一个挺有头脑的庄稼汉。大概二十五年前吧,他家的房子烧了;于是他前来对先父说:‘尼古拉•库济米奇 ,请让我搬到您的林子里的沼泽地上住吧。我会给您付高额租金的。’‘你为什么要迁到沼泽地上住呢?’‘我思谋着这样好;只是请您,尼古拉•库济米奇老爷,别派我去干任何活了,而租金嘛,由您来定。’‘一年五十卢布!’‘行。’‘当心,我可不许拖欠!’‘那当然,我不会拖欠的……’就这样他搬到沼泽地住下了。打那时候起,大家都管他叫霍里 。”
“那么,他发了吧?”我问。
“发了。如今他付我的租金是一百卢布。我也许还要提价呢。我曾对他说过好几遍这样的话。我说:‘赎身吧,霍里,哎,赎了吧……’可是他这个老滑头硬是咬定说赎不起,说是没有钱……这怎么可能呢……”
第二天,我们一喝过茶马上就去打猎了。马车经过林子的时候,波卢特金先生吩咐车夫在一所矮房子旁停一下车,并大喊一声:“卡利内奇!”“就来,老爷,马上来,”院子里传来答话声,“我在系鞋子呢。”我们的马车慢慢地向前赶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在村外赶上了我们,他是位瘦高个子,小脑袋稍稍后仰。这就是卡利内奇。他那张和善的、带点麻斑的黝黑脸孔,我一见就感到喜欢。卡利内奇天天都陪伴老爷去打猎(这是我后来听说的),背着他的袋子,有时还扛着枪,探察鸟儿在何处栖息,打水、采草莓、搭棚子、跟在马车后面跑;离开他,波卢特金真可谓寸步难行。卡利内奇这个人的性格是顶乐呵的,也是顶和顺的,他不断地低声哼唱歌曲,无所思虑地向四处东张西望,说话带点鼻音,微笑的时候便眯起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不时地捋捋那稀疏的楔形胡子。他走起路来不急不忙,可步子迈得老大,还拄着一根又长又细的拐棍。这一天他跟我聊了好几回,伺候我时不见他低三下四,然而他照料老爷真像照料孩子一般。中午时分,天气酷热不堪,我们不得不找个庇荫地方,这时候他领我们到他的设在林子深处的养蜂房去。卡利内奇给我们打开了那间挂着一捆捆冒着香气的干草的小屋的门,让我们躺在新鲜的干草上,他在自己头上戴了一个袋状的网罩,拿起一把刀子、瓦罐和一块木片,到养蜂房去给我们割蜂蜜。我们喝着掺和泉水的透亮的温蜜汁,在蜜蜂单调的嗡嗡声和树叶的不停的簌簌声中睡着了。一阵清风吹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看见卡利内奇坐在那扇半开半掩的门的门槛上,用刀在削一木勺。我盯着他的脸欣赏了好一阵子,那是一张如傍晚天空一般的温和而明朗的脸。波卢特金先生也醒来了。我们没有立即起来。在走了很久的路和一阵酣睡之后,安然不动地躺在干草堆上是颇为惬意的:身体显得既舒坦又疲倦。脸上冒着轻微的热气,甜蜜的困倦使人懒得睁眼。*后我们起来了,又一直闲逛到傍晚。晚餐时我们又谈起了霍里和卡利内奇。“卡利内奇是个善良的庄稼人,”波卢特金对我说,“他又热心又殷勤,可惜他没法正经八百地去干农活,因为我老拖着他。他天天要陪我去打猎……哪能还干得了农活呢,您想想看。”我很同意他的话,接着我们都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波卢特金先生要进趟城,是为同邻居皮丘可夫打官司去的,听说那个叫皮丘可夫的邻居抢耕了他的田地,还在这块耕地上殴打了他的一个农妇……我便独自前去打猎,傍晚前拐到了霍里家。一个老头在门口接待了我,他谢顶、矮个、宽肩膀、身体壮实,这就是霍里本人。我怀着好奇心打量了这个霍里。他那面容活像苏格拉底:同样的带点疙瘩的高额门,同样的小眼睛,同样的翘鼻子。我们一同进了屋。上回见过的那个费佳给我端上牛奶和黑面包。霍里在凳子上坐下来,安详地抚摩着他那鬈曲的胡子,同我攀谈起来。他显得很自尊,言谈举止慢条斯理,不时地从他那长长的小胡子下露出微笑。
我跟他聊播种,聊收成,聊农家生活……他对我说的话似乎处处认同;只是后来我感到不好意思,我觉得自己说得并非样样恰当……于是情况变得有点令人纳闷。霍里有时谈得难以捉摸,大概是由于谨慎的缘故吧……以下便是我们聊天中的一个例子:“你说说,霍里,”我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向老爷赎身呢?”
“我要赎身干吗?如今我很了解老爷,也付得起租金……我家老爷人很好。”
“赎回自由总是更好些吧!”我说。
霍里斜瞥了我一眼。
“那当然。”他说。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不赎身呢?”
霍里摇了摇头。
“老爷,让我拿什么去赎呀?”
“唉,得了,老头……”
“霍里要是成了自由人,”他低声地继续说,好像在自言自语,“那种不留胡子的人 ,就会来向霍里发号施令了。”
“那你自己也剃掉胡子嘛。”
“胡子算什么?胡子是把草,可以割的。”
“那还说什么呢?”
“看来,霍里干脆去做生意人得了;生意人日子过得好,也可留胡子。”
“你不是已经在做生意了吗?”我问他。
“我只搞点奶油和柏油方面的小买卖……怎么,老爷,要不要备辆马车?”
“你这人嘴好严哪,心里可有主意啦。”我心里想。
“不用,”我大声说,“我不需要马车。明天我要在你家近处转转,如果允许的话,我想在你家干草棚里过一夜。”
“欢迎呀。不过,你在干草棚里睡得踏实吗?我吩咐娘儿们给你铺上床单,放上枕头。喂,娘儿们!”他喊道,一面站起身来。“过来,娘儿们……你,费佳,跟她们一块去。她们都是些饭桶。”
过了一刻钟,费佳提着灯笼领我到干草棚去。我扑倒在干草上,狗蜷缩在我的脚旁;费佳向我道了晚安,门嘎的一响,又砰的一声关上了。我久久没有睡着。一头母牛走近门边,大声地喷了两口气。狗自尊地朝它汪汪地大叫起来;一头猪从棚边走过,沉思地哼哼着;有匹马也在附近某处嚼着干草,打着响鼻……我终于打起盹来。
一大早费佳唤醒了我。这个快活而机灵的小伙子很让我喜欢;据我所见,他也是老霍里的心肝宝贝。他们爷儿俩常常相互逗乐,亲热极了。老头出来问候了我。不知是因为我在他家过了夜,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霍里比昨天对我的态度更亲切多了。
“茶炊为你准备好了,”他微笑着向我说,“我们去喝茶吧。”
我们在桌子旁坐下来。一个壮健的女人,即他的一位儿媳,送上了一罐牛奶。他的儿子们全挨个地来到屋里。
“你有这么一大家子呀!”我对老头说。
“是呀,”他咬了一小块糖,一边说,“对我和我的老伴来说他们看来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全都跟你住在一起吗?”
“全住在一起。他们自己愿意这样,就这样住了。”
“都娶媳妇了吗?”
“就这个淘气鬼还没有成亲,”他指了指依旧靠在门上的费佳回答我说,“瓦西卡年纪还小,可以再等等。”
“我干吗结婚?”费佳回嘴说,“我这样蛮好。老婆对我有什么用?好跟她吵架呀?”
“哼,你呀……我还不知道你!戴上银戒指……想整天跟那班丫头片子胡混……‘得了,真不要脸!’”老头滑稽地模仿那些丫头们说话的口气说,“我可知道你,你这懒虫!”
“老婆有什么好?”
“老婆就是劳力嘛,”霍里严肃地说,“老婆会侍候男人。”
“我要劳力做什么?”
“得了,你就喜欢别人替你白干活。你这种家伙我可知道。”
“既然这样,就给我娶一个吧,啊?怎么啦!你为什么不说话?”
“唉,得了,得了,调皮鬼。你瞧,咱们打扰老爷了。会给你娶的,别担心……老爷,你别生气,孩子还小,不懂规矩。”
费佳摇摇头……
“霍里在家吗?”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卡利内奇进了屋,手里拿着一束草莓,那是他为自己的朋友霍里采的。老头欢欣地迎接他。我惊奇地瞅了瞅卡利内奇,说真的,我没料到庄稼人也有这种“温情”。
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诗人和剧作家,主要作品有《猎人笔记》《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等。屠格涅夫是一位有独特艺术风格的作家,他既擅长细腻的心理描写,又长于抒情,对旖旎的大自然的描写也充满诗情画意。他的语言简洁、朴质、精确、优美,为俄罗斯语言的规范化作出了重要贡献,被列宁誉为俄国的语言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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