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唱者 本书特色

美国《新闻周刊》采访韩松，写道：他白天作为一名记者为新华社工作，晚上写作黑色而寓意深长的小说。
而这却是韩松**部在白天写出的小说集，十八篇中有半数是首次发表。
“科幻韩松”由此涅槃，或说回归。
这里有坚持深夜独唱的青年，有迷失在庞大机场的女子，有忙完一生却领不到报酬的老人，庸碌一如你我；这里有荒匮的沙漠，有广袤的湖泊，有绵延的城镇，故土忽成异乡；这里有面目可疑的往圣先贤，有海市蜃楼的诸多世界，有悬而未决的科技远景，传承还是新生？
也许正如后记所言：“需要有另一种方式，来做记录。它就像侦探一样，不仅目击案件的现场，而且挖掘记忆的秘密，把那些正在遗忘中的，却噬咬人的心灵及潜意识的，阴阳交界处的，重新回忆并记录下来，形成一幅更精细确致的地图。”

独唱者 内容简介

从“乌托邦”到“乌有谭” 韩松**部在白天写出的小说集
夜里有夜里的梦，白天有白天的梦。小说就是梦话而已。
这些梦话，夜里说出来像真的，白天讲起来像假的。
夜里的，叫乌托邦；白天的，叫乌有谭。
唯一的差别是，如果夜里是在记录虚构，那么白天则是在记录真实。
从某种意义上说，韩松处在从鲁迅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先锋作家的人性批判的延长线上。——严锋
韩松有一种极其特别的“幽黯意识”，从中延伸出一个大历史思维的脉络，并以一种外太空的视角观察着当今这个世界的文明。——王德威
在虚构作品中，他则构筑出一个妖气弥漫、荒诞可怖的鬼域——我暂且称之为“鬼魅中国”……对于“鬼魅中国”，韩松并没有一次性给予完整的呈现，而是通过几十年的零散化写作，给予了碎片式的浮现。——飞氘
韩松小说中常常出现的错位感，其实正是当代中国的一个刺耳主题。在那样一种未来，没有人能确信，自己所处的社会及其心智是否完整。——美国《连线》杂志
还有一种真实，弥漫在宇宙中的，让人恐慌的，内心发虚的，惆怅的，见不得人的，却不一定能被记录下来。这个东西有时是情感，有时又不是；有时是理智，有时也不是。或觉得，是介于人鬼之间的。——韩松

独唱者 目录

独唱者 节选

独唱者沈陌二十七岁，身高一米八零，体态纤长，骨肉匀称，眉目清秀，长相犹如香港某影星，却华发早生，脸上布满黑色老人斑，如丛丛苔藓；嘴唇苍白乏力，面无笑容；走路总深深佝了腰，形似一只断掉脊梁骨的大狗。他硕士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刚满一年，却已丧失了干一番事业的理想和热情。单位就是单位，目的在于消耗一切生命。沈陌整日沉默寡言，埋头做领导分配给他的事，不问其余。在同事眼中，作为一个人，沈陌是否真的存在，都要打个问号。只在每天下班之前，沈陌才鼓起勇气，开口简短说几句——那是给新婚妻子打电话，告诉她，他晚上加班，不回家吃饭。然后，他就在办公室，一动不动坐着，怔怔等候什么，待同事们走净，便收拾好随身物品，鳗鱼般无声滑出单位，梦游一样坐上公共汽车，中途遽然惊醒似的，跳下车来，钻入一条小巷。原来，这儿黯黑的拐角处，藏有一家小歌厅，桃红色的灯笼半明不暗，如同一片柿林，损残的建筑物掩掩映映，杂草丛生，观之似荒凉古庙。沈陌进去后，要了一个*小的包间，就准备唱歌了。以前，单位组织活动，也有到外面唱歌的，沈陌并不情愿去，但因为领导要求，也只得与同事们偕往，但他总也不唱，在歌厅角落里把自己皱缩成一堆尸骨形状，埋头一杯接一杯喝白开水。当然，别人也不会邀他唱，或为他点歌。各人都在忙着表现自己，要在领导面前留下印象。领导点名，令下属每人必唱一首助兴，大家都抢着唱，轮到沈陌，他死活不唱。领导便极不悦。其实，历史进入了沈陌这个时代，谁不明白呢——不唱歌的人是可耻的，人的喉咙生来就是为领导献唱而预备的。这也是单位里做人做事的准则：要你唱，你就得唱；没要你唱，你也应该主动唱；唱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唱不唱，是态度问题。或许在今后的人看来，这些都是很可笑的，但在这时，却真正就是这样，这也是为什么要将之记录下来的原因。所以大家都摆脱不了。但领导和同事又哪里知道，沈陌每天晚上，会脱离组织，雷打不动一个人去到歌厅，把自己关在*小的包间里，慷慨激昂，挥拳展臂，甩头跺脚，放声高歌呢？那模样就好像在跟空气中一群看不见的对手死搏。他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他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他只为自己唱。他唱得字正腔圆，中气十足，裂帛穿云，惊天动地，首首打一百分，*终证明了自己不仅是一名合格的歌手，并且还有着充足的理由在这世间活下去。沈陌**次来时，服务员问他：“先生几人？”他答：“一人。”服务员就带他去到*小的包间。服务员又问：“先生需要什么服务？我们这里的小姐不错，价格也合适。”“不。”沈陌一口回绝。他只来一人唱歌，而对与任何人合唱，或做别的事，毫无兴致，那只会令他痛不欲生。沈陌要了一杯清水，就在沙发上坐下来，熊一般弯下腰，微微支起灰色的前额，小心谨慎打量环境。室内肮脏，灯光昏晦，萦荡着之前客人留下的烟酒臭气，地上满是手纸、痰迹和精液。沈陌这才感动起来，心想，哦，正是这里呀，终于找到它了。这时，他注意到，面前这位服务员，长得像十岁小孩，一副蛙相，手大脚大，呈八字形蹲在门口，以过来人的神情窥觇他。“你还待在那里做什么？快些走吧。我要唱了。”沈陌有些尴尬地催促。服务员说：“哦，先生既然一人来，又不要小姐，那么，建议使用本歌厅*新引进的自动点唱器。这样比较方便……”沈陌便问那是什么东西。服务员说，它是一个神经模板整合装置，可以从终端发射出一些纳米机器人，在客人大脑皮层上游走，搜索他潜意识中要唱的歌，也就是说，不用揿按钮和敲键盘，只要头脑里想上一想，就能由自动点唱器代劳，立即播放出来。这可是本年度十大科技发明之一哦。沈陌心想，这样挺好，省了麻烦，就要了它。从外表上看，是一副耳塞似的玩意儿，又像一个带有三弦的白色小鼓。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沈陌戴在头上，试了一试，效果确然不错。服务员走后，沈陌便按照早就思考好的那样，从沙发上挣起，脱掉全身衣服，把鞋袜扔到一边，赤条条站定，双脚锄地，两肩拱翘，捏紧话筒，长颈鹿般伸起脖子，猛然放开嗓门，喷吐出久淤在心底的旋律。自动点唱器早已把歌目搜索好了，果然是沈陌想唱的那些，都按轻重缓急的顺序，一首首在电脑上排列出来。沈陌一颗心轧轧拱动，他竟然一直不知道自己喜欢这么多的歌，又担心，会不会唱呢？但根本没有问题，当然都是会唱的，且他唱得着实不错，就像前生前世早已习练娴熟，完全发自肺腑及灵魂。自动点唱器太了解沈陌了。……除了这座庙宇似的歌厅，沈陌去还去到城里别的歌厅，也都是些便宜的小歌厅、非法歌厅、地下歌厅。这样的去处，*近越来越多，雨后春笋，成千上万，是现代社会这头巨型怪兽的共生体，迤逦如肿瘤，疯狂长起来。沈陌每晚换一家歌厅唱歌，乐此不疲，每次，都会遇到同样的一位蛙相服务员，在闭塞而肮脏的环境里，为他送上自动点唱器，通过介于有无之间的歌声，把不同的世界引领到他面前。后来熟识了，才知道这位服务员就是卡拉OK之神，他原先是点唱内容管理服务系统的一个报警软件，后来经过人工智能公司的实体化升级处理，以人类形象现身，一直在为歌厅执行保安任务。有一次，警察和大学生在歌厅为争抢小姐大打出手，他上去阻止，结果被当场打死。死后，他的位置被不知什么人篡去。但他舍不得离开歌厅，他的魂魄——飘散在虚拟空间的一组数字流，经过人工智能公司的重新编辑并物化，又一次显形为人，来应聘了服务员，他就这样偷偷回来了，却也不敢声张，像是担心惩罚和报复，只悄悄为他喜欢的客人提供服务。那个自动点唱器就是他发明的。如今，他已发展出了很多个分身，活动在城市的各个小歌厅——至于那些“天上人间”或“花开富贵”之类的高档夜店，他是从来不去的，他*爱为沈陌这样的下班后不回家的独唱客人服务。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要达到什么目的，蛙相的服务员自己也弄不明白，他虽名为神，前身却只是一个被动执行任务的软件。但世上的一切既然已经如此了，那么又有什么必要多作解释呢？每晚，沈陌都在歌厅里体验仅为他一人展示的种种妙不可言，被世界的万千奇异性和非常性迷诱住，像吃了催情药，一遍遍咂味男人的欢娱。然后，依依不舍告别歌厅，踏上回家的漫漫路途。这时，他目中的城市已不再是他以前认得的那个样子。而这只有他才看到了，因为他已是一个成功实施了独唱行为的人，离开同胞人群，趁着歌声遍历了多个世界。他走在夜阑的大街上，看到人如潮涌，火树银花，但这些人们对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毫无知觉，沈陌不禁感慨万千，他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这多么奇怪啊。他好像已脱胎换骨。他多么想对着路人大喊：喂，你们知道吗？一切都不同于你们眼见的，五千年来，真实的世界不是这样的，但你们唱了自己的歌吗？你们为自己唱了歌吗？然而，他有话也是不会说的，除了性格内向，他也是要保守住这个秘密。他不能让领导和同事发现他一人去了歌厅，更不能让妻子知道他会独唱。于是，他默默赶在午夜之前回到家中，看见妻子已然五官废弛，像打入冷宫的妃子，独自沉沦入深度睡眠，又若一朵鲜花陨落入黑暗泥潭。这女人从来也不等待他的归来，总是先自睡去。他们结婚才不到三个月，就好像把一辈子用完了。他们都明确针对对方的要害，投掷出早已准备好的锋利武器——情的冰凉和性的冷淡。但惟其如是，才一定要坚持着过下去，以一种超人般的逆反心理，要咬牙过那惟一的一生。沈陌慢慢俯下身，如若悲伤地观察了妻子一阵。这个女人，真的是要毕生厮守的那位吗？虽然很难做到，但他们还未打算离婚，似乎那是一件更为忌讳而可怕的事情。那么，一辈子是多久呢？好像宇宙那样洪荒久远，又仿佛瞬时即过，只是不会在每晚午夜之前，经人提醒而告终止。而他们还是两个年轻人。所以说青春真是可怜可笑，想一想就脸红害臊。沈陌又记起妻子好像也是卡拉OK爱好者，但她喜欢与谁一块儿唱歌呢？与她单位的领导吗？他不知道，因为他从未听过她献唱。她的歌从不唱给自己的亲人听。……南方的花我作茧自束般缩坐在越野车上，好像被花的巨浪拥抬着一路前行，被它们无以尽数的手儿拉扯推搡。这令我分外惊疑。高速公路上还有许多车辆风驰电掣，不少是载重大卡车，雄兽一样不安分咆哮，愈发衬托出了花儿的娇嫩、浮动和挑逗。我身上渐渐有了反应，我的肺部开始抽搐，屁股也在座位上不合节律地来回扭动。我甚至想到，自己或会被花儿从驾驶室里生拉硬扯出去，压在地上加以蹂躏。司机见我状况有异，便问，是不是累了？我说不，不是的。我此时感到幸运的，是与司机呆在一起，我觉得他久经沙场，才是一副能够抵御花儿层层攻击的盾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想问他，这都是些什么花呢？司机是本地人，应该知道吧。但我终究没有问。觉得一问，就把什么都问没了，一切应该这这样样地存在着，人类的语言在铺天盖地好像连续发出“来吧、来吧”召唤的鲜花面前，实在多余。我只能暗自揣测，那是金花茶，那是丹桂，那是墨兰，那是扶桑，那是一品红，那是杜鹃……它们都是中规中矩的南方之花，它们的致命诱惑力是天然形成的。我仿佛看到了酶和类黄酮在它们粉甸甸的蛋白质中着急涌动，一如它们体内积聚缠绕着的浓郁火舌。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戴着过大的一顶蓝灰色盔式帽，岩石一样扣住半只头颅，只露出一小缝眼睛和两大片颧骨。他身形高岸，体态嶙峋，手足粗糙，像一堆树节，肌肤在黝黑中透出一些玫瑰色。他驾技娴熟，行为放肆，又镇定从容。但他的坐姿不知为何却显得有几分滑稽，就好像一个怪物置身于儿童游乐场，而座椅并不适合他异状的躯体。这使他又仿佛是花潮中的荆条类植物，穿插其间，色彩另类，却跳不出来，要被风景无声无息淹没。坐在后排的，是他儿子，十岁左右，一路上一声不吭。这个阴沉着脸的瘦小孩子令我心中生发出一种不妥。我其实只想单独与司机呆在一起，而不欲别人在旁，就好像他是带来安全感的惟一源泉，能让我们穿破如狼似虎的花群。但这样一种经久不息而炽烈痛苦的享乐，与行驶，与道路，却又都分明没有关系，那么是什么使然呢？我形容不好。大概这里面直接孕育了危险吧。司机的保驾护航便更重要了。我忍耐着无以言说的煎熬，好像品尝陈年的苦酒佳酿，花蜜一般的黏稠，分泌得到处都是，用卫生纸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只是，那孩子却老是瞪着一对大眼，像在琢磨我和司机的什么。我能觉察到的是，他的眼神始终不离我脊背，箭一样要把我通体射穿，像花瓣一样钉死在汽车的钢架上。然而他那目光却是与花儿绝然不同的光焰。他是不得志的小鬼一样死气沉沉，怎么也开放不起来，无论哪一个季节，无论天气是多么的干寒或温润。有时在花丛的外侧，也就是暗黑世界的背景方向，会透现出零星的砖楼，在万紫千红中隐伏着一串串枯萎而低沉的豆角柴，是朽烂的，骨架一样，与圆满丰盈的花儿形成突兀的映照。司机才开口告诉我，很多人为了讨寻生计，离开了农村，到城里去了，于是那些早年间自建的房屋都废弃了，只把地盘遗留给了野生植物，让它们肆意掠劫。司机本人以前也是农村人，参加过边境战争。大战来临之际，一切都当季般热烈绽放了。他满腔青春热血，加入了民兵预备役，操练高射炮，学驾运输汽车。他剃了光头，去到前线，扛过担架，载过死人。他记得清楚的是，即便在那个时候，花也在无畏无知地开放，而似乎吸收了阵亡战士的鲜血，又沐浴了硝烟，更加有吸引力和诱惑力了。交战双方的花都是这样，不分彼此，不辨敌我。支前的女人们采了这样的花蕾，戴在鬂脚上，跟随穿迷彩服的男人起劲奔跑，一点点的红色在万绿丛中跳跃，更显俏丽。他就是在那时认识了未婚妻的，并在战后与她结婚。为养家糊口，他来到城里打工，在一个建筑工地开车，后来又应聘到现在这个单位来当司机，他这些年，看到不断有人离开这个世界。有人退休，有人死掉，有人去了他处，总之是流转不休，不似花儿固定在一地。这辆车原先还有个司机，去年突发脑溢血，死在了路途上。我听了他的话，才记起以前来南方时，是另一名司机为我开的车。那时我们一起上路，中午饭点到了，见到路边店，就停车进去点菜，要两瓶啤酒，再加两个陪吃的女人。吃完就与她们上床。我们在肮脏的、长满棘刺的木头光床板上交配，午时倦懒的花儿就从窗帘后面伸进头来，好奇地看着我们呼哧作喘摸爬滚打。合不上的嘴巴里，牙床上沾着菜丝。白生生的肉体好像土壤中钻出的虫子在灿然扭动。这就是人类吗？花儿想。这种事情或许只可能发生在瑰丽而潮湿的南方吧。然而，时过境迁，那个司机死了。是因为在布满鲜花的路途上行走太多的缘故吗？他的颅骨后面大概开满了一朵朱红色的大花吧，一直在颤巍巍耸动，等待随时爆裂。而我此刻从反光镜中看到的，只是自己两鬂斑白，似是花的鬼魂。我脸庞上以及体窍内的毛发，像鲜花一样刺刺离离四面八方蓬长，却失去了外界的花那样的开阔生气。由于孩子就在后面，我与司机聊到关于死的内容时，都有顾忌而无法深入，好像噎着了，自然也无法说到有关花的详情，说到有关花的痛痒。而这本是这一路上直见性命的主题。有一刻，司机脸色骤变。开出一程，他才小声说，刚才路上有蛇横贯。农村的人都迁出去了，生态就好了起来，蛇便出动了，从坡上爬下来，到高速公路上乘凉。我没有见着蛇，便去想象它有多大，是什么样子，属于哪一种类。蛇是从花下钻出来的吗？而司机把车开得那么平稳，没有丝毫摇晃，根本感觉不到碾过了蛇。他静笃似水，我却心绪浮动，暗想这真糟糕。我没有看到蛇被碾开的尸体，而只见一簇簇蝴蝶扑面而来，金属的花雨般砸在车的前挡风上，哐哐乱响，碰得粉身碎骨。蝴蝶因为花的茂繁而成为了一种常年生的动物，代替了迁移出去的人类在此生存，也性喜追逐汽车，迎着车辆自杀而有异飞蛾投火。这时我感到孩子的眼睛在后面扑哧闪亮一下，好像有长翅的东西从他瞳仁中飞出，泼溅向我的身体。孩子终于说话了：“什么时候能见到妈妈？”司机不回头说：“快了。”车中兀然平生了一层紧张气氛。我口吃心跳，不禁想那女人是什么模样。从男孩的秀丽长相上，略可知一二吧。南方女人都清澈水灵，野花般艳丽。那些骑在摩托车上，搂着男人腰杆的，那样一种盘绕依恋，是需要特别的身材和模样才能附会出来的。这竟使我暗暗叫苦，觉得布满鲜花的世界瞬间一片灰暗，离我而去。我无计可施，又克制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便睡去了。醒来时听见男孩也睡着了，发出大人一样的粗鲁鼾声，像在嚯嚯磨一把刀，而司机目视前方，岿然不动。他像一棵无叶的枯树生根在驾驶室里。我的局促不安在他的面前就像路边的一颗小石子。中途停车方便的时候，孩子醒来，跳出车门，越过护栏，跑下路基。我心一颤，急忙跟过去。司机在后面只是漫不经心喊了一声：“别走远了。”他也没跟来。不知叫的是我，还是儿子。我和小孩不管不顾，手脚并用越过花的藩篱，它们笑吟吟的样子，很容易用肌肤轻轻拂扫并击中人体，又铁丝网一样淋漓刺来，暗含警示，末了却没有深入。我紧随孩子，像越狱的囚犯一样钻出花墙，才看清外面果然荒芜了，黑森森而冷飕飕，正如司机所言，人都走光了，成了弃乡。原野和丘陵间堆积着无数闪亮白骨，连天接地，一望无际，不知道是人类的，还是动物的。骨头上正在长出另一些鲜花，层次繁复，就像互相咬合着，形似海贝。原来路旁的花只是打前哨的，是为了掩护这些新品种的花的成长。孩子这才好像活过来，张牙舞爪，在花丛中如影飞奔，扶摇直上。我撵过去，好像他是我的孩子，需要关爱和保护，但我内心却涨满惶恐，并及隐隐的嫉妒和仇恨。有时我甚至想一把掐死他……又跑一阵，便停下了，没料到，花还是有尽头的——此处便是海了，很多花延长到了海面，像是间疏的竹排、交错的鱼网，或落拓的浮桥、叠架的珊瑚，更为浮华盛大，苍茫崔嵬。海边有一排石头暗堡，年代已久的模样，黯然发绿，形似坟茔，射击孔中立体地喷吐出了红淋淋的花蕾。孩子佝腰，唿啦钻入一个堡垒。我亦跟入，见里面的白骨畔，搁着一堆发黄的手册，拾起一本看，见像是填字游戏一类，每一空格中，画着一枝无名之花，如星似月。孩子亦拿了一本，转身就走，一边郑重其事招呼我赶紧离开。我莫名其妙，倒好像自己是小孩了，而他瞬间成了大人。此间阴气逼人，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随孩子疾出。见他埋头往公路飞跑，我愈觉忐忑，预感要发生什么事，就追赶上去。跑了几步，回头看到，自海天之上，飞来一个东西，是黑色的剪状物体，具有确定的物质感，在空气中浪状起伏，至海岸就悬停了，又盘旋不休，把一些粉状的七彩物像蝴蝶一样洒落下来，很快淹没了那些暗堡。我惊恐而庆幸，知逃脱了一劫。……

独唱者 作者简介

韩松，科幻作家，代表作《宇宙墓碑》、《高铁》、《地铁》、《轨道》、《红色海洋》、《火星照耀美国》等，曾获中国科幻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等，获南方都市报华语传媒文学大奖年度小说家提名，现在新华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