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腾讯年度非虚构作家、南方传媒两届年度致敬记者、著名媒体人袁凌辞职回乡数年写就的一份记录。
这是献给这个时代沉默大地和大地上的人们的文字。
重新凝视千百年来供养与安顿我们的土地,那个曾经丰盈、充满灵性和坚韧生命力的乡村能否回来?
这是他们的命运,也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命运!
陕西省安康市平利县八仙镇,这是袁凌的家乡,也是这部小说集中每个人生活的地方。他们当中有在煤矿事故中失去眼睛,一身伤痛地回到家乡的中年人;有一身旺盛青春在大山深处犹如困兽的年轻男人;有出国打工染上艾滋病客死异乡的年轻女人;也有翻越大山只为打一个电话给自己安排后事的老婆婆……这些故事来自土地,也终将被埋入土地,而袁凌用深情而克制的文字写下了他们的命运,使之得以被见证。
这样的乡村在当下中国并不罕见,这片土地曾经丰沛鲜明而神奇,而现在,它黯淡、受损、贫瘠,但几千年以来至今,这片土地依然在为生活在其中的人提供庇护与慰藉,也在为看似遥远的城市文明提供生存根基――如同我们大多数人的家乡。而那些人,他们沉默地挣扎着、卑微地祈求着、也郑重地感激着,他们不乏尊严,正如那些与我们血肉相连的父老乡亲。
我们需要一支犀利的笔写下中国乡村现状,我们更需要这样充满温度与细节的文字带我们重新回到乡村,重新认识土地上的人们。因为家乡从未真正关闭通向她的道路,认识他们,也是认识我们自己,他们的命运,也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命运。
愿我们都成为寻路者中的一人。
我家的种植史
一
沙坝大梁子上,我家有一块地。
不知道我家的地为何要在这,挂在陡坡顶上,边缘像是随时会掉下来。挖土豆的时候,要倒着往上挖,把泥土和土豆一块勾起来,免得土巴洒到坡下,沙土地本来薄,经不过洒,要是不注意,这块地就慢慢都没有了,到了坡下姚家的沙坝里。
收小豆的时候更要注意,手一碰到荚壳,小豆粒粒迸出来。提篮稍微没拢住,沙土留不住东西,咕噜噜滚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人只能看着,再也不能挽回。这块地皮太陡,长不了高杆子的苞谷。牛到不了这坡上,人负着重,只能挨着坡走。风从山上下来,一扫之下就全倒了,只有种趴地的土豆和小豆。小豆用来干什么,似乎并没有出现在碗里,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小豆收回家里到哪里去了。一块地如果实在没有其它用处,才会派得上种小豆。
那么应该是实在没有其它地可分了,我家才分到这块地。背土豆的时候,不管是从上边去从下边去,都要走绵长的边坡路,阳光暴晒,感觉坡地和人都要风化了,没有留下一丝水分,也没有一块完整的土巴,都像沙子一样聚不起来。土豆一旦刨出来,身上的潮气就像一层阴影立刻褪掉了,能够看出从脚到头褪掉的过程,就像湿锅烧干了,锅底上*后一点湿意慢慢退去。等一下就和沙土一样烫起手来。
有时候我弄不懂,那几年母亲和我们哪有足够的汗水可流。靠着一顶草帽,脸在帽檐下通红透明了,汗珠挂在帽绳子上坠落,像是雨天晾衣绳上的悬吊的水珠。人湿过几道,干过几道,就透明了,在阳光下找不到影子,快要失去知觉。但是豆叶的微芒落进了脖颈,感到尖锐的痒痛,流汗的皮肤其实在变得更为敏感。多年后知道,是因为我们分泌了盐分。但那些年我们的汗水并不是很咸,或许因为菜里没有放足够的盐。
在这样一无隐蔽的坡上,地中心有一棵核桃树。它像是在地中心的核桃树应有的样子,树枝在长久的年限之后,没有往高处冲起去,似乎贴着地面伸展,尽可能地遮住了一片荫凉。在这里,我们不计较它挡住了多少窝土豆的光线,影响了收成。那时候,也没有一家想到去砍掉地中或者地头的核桃树,它们是和土地一起到来的古老的树木,是分不开的搭配。我们不用抬头就望见了它,克制着到它底下去的心思,直到母亲心里为我们规定的歇气时候。时间长得无比,只有母亲能坚持这个期限。除了下巴不停淌下的汗珠,她像是个全无知觉的人。但是每当她来到了心里的那个时限,直起腰来望望那棵树,又望望我们,她总是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拉长了的“哎呀”,这样我们就知道时候到了,可以暂时放下已经增得过于沉重的锄头,走向那棵大核桃树下,挨个拿起铁缸子,从茶壶里倒出早上从家里提来的凉开水喝。但是一茶壶水并不够,往往还要哥哥下坡去姚家水井提上一茶壶凉水,他总是乐于此任务,而我因为力小得不到而郁闷。
以后我觉得,这块地就像在遥远的高原上,供我们掮着板锄薅耙去朝拜,和那些磕长头的牧民一样。在这块地的阳光下,能够完整体会农活的意思。但不能是所有的地都这样。否则,我们生命的水分就会很快消逝。
我家在河滩里还另有一块地。和坡地中心的大核桃树不一样,河滩地中心有个大石头。
这个大石头的规模近于我们家的房子。在我不记事的时候,它就成了我的干爸。据说我出生时一泡尿朝天撒,这是犯了将军剑,命里多灾星。两岁时我烫伤了手臂,皮从手腕蜕到肩膀,当医生的爸爸费劲心力保了下来。当年长冻疮又烂坏了脚背。这以后母亲找了高家姨爹,画符奠酒,叫我认了这个石头干爸,说能够挡住我命里的灾星。队山已经有几块大石头做了小娃子的干爹,它们都是在修大寨田垒坝之中炸不掉幸存下来的。我记事以后,每年过年,要去给石头干爸磕头,贴一小片红纸,并且拿一小勺饭,很郑重地喂到石头上面一个罅隙里去,请干爸爸吃口团年饭。干爸爸长满了青中带黑的苔藓,不知道在这田中多少年代了,在它亿万年的寿命里,收过这么一个小干儿子,为它喂过几次饭。
大约正是因为这个干爸的原因,包产到户之时,这块地分给了我家,它显得似乎有些太大了,应该分作两个田坎,以大石头为界。可是它只是像一块起褶的床单,这么搭着,我家点出的每一行苞谷或者洋芋笼子,都拖得老长,中间要经过一个坡度的转折。大石头侧下方还有一股沁水,引出一条排水沟。无论如何,这不能算是一块好地,我记得的除了大石头,只是还在没有包产到户的时候,有次我跟着母亲和姐姐去干活,那时妈妈算一个劳力,姐姐十二岁,刚刚开始算半个,这是我家总的劳力。队上一个叫杨当归的舅娘,她自称是给我逢生的人,有点什么了不起似的,经常把我“猛娃子”的小名谐音喊成“鸡母”,因此我对她素无好感。她看见我就说,你也能掮得起板锄啊。这使我心里很难为情,不愿搭理她。似乎是谁替我辩解了一句,说我早跟着家里干活了。我为了回敬她,也就努力拿出合格的使锄姿势来。
那些包产到户以前的年份,*多的记忆,是在门前的自留地里。如果说我家所有其它的地是不好的,这块地却把一切补偿回来了。它全然不同。
二
开头我种的,是在自留地边缘又给小孩子开出来的“自留地”。家家都有这么一小片地,大人特意留下两板锄,给孩子正式干活前练习。这种古老的风俗,在大集体的年代仍旧保留着。
我**年得到的种子是六颗苞谷籽,两块洋芋。两块洋芋像是从一个整洋芋上剖下来的,它们连在一起的样子很完整,只是还缺一个豁口。六颗苞谷籽,一窝丢两颗。按照我们这里套种的规矩,我先拥有了两窝洋芋,又在旁边种下三棵苞谷,在小学课本上分别叫土豆和玉米。当然不是按照自留地里严格的套路方式。
自留地里的套种太整齐了,就像姐姐们在春天的头发间一丝不苟梳出来的纹路。她们梳头发总是那样精心的,“梳子梳来篦子刮”。开年十五以内,先开挖下种的是洋芋行,已经给苞谷留出了行垄,饱满地鼓了起来。洋芋行则往下陷,要往土里点深一些,免得逢开春落雪冻凌了。洋芋种要蹲下来,往窝里按,要把新切开的一面压在土里,让在石板屋阁楼上发出来一点点的芽子朝外。
比这更早的活路,是烧火粪。它的烟子似乎是和着除夕的炊烟一起,在自留地里冒起来的。
那个年代里没听说过化肥,那种晶亮闪烁的东西,似乎很难和泥土有关系。不像火粪,就地从土里烧出来,又撒回土里。天生是黑色的,只是把土更深处的土拿了出来。心里也奇怪,一样的土,经过这么一烧,怎么就有了神秘的肥力,能催生庄稼呢。后来明白,那些堆起来烧掉土巴的树条子和茅草,不只是烧掉了土巴,也把它们自己烧进去,难以分开。
这就像一头猪或者狗死去埋掉的地方,地上的草木庄稼总是比别处茂盛得多。要是一个人死去就地埋掉,也会长出浓密茂盛的草木。坟头的茅草总是长得像一座房屋。
火粪堆就像一座临时的坟,是和垒坟一样一层层垒起来的,*下面是树条茅草,上一层是泥土,再上一层又是树条,一层土一层树枝,到顶是一层土。树条和茅草从远处的坡上砍来,因为要砍很多堆的,要走到大莓梁。要砍下通草花、杨柳和糯米条,也有猫刺和刺苔。点火的一层要有干枯的蕨叶,留下一个烧窑似的凹槽。拿火把从*底下点起后,等蕨叶染红了,引燃了灌木,带着水汽的青条子唏溜溜地烧起来,冒着泡沫,有时通草花纸条爆了气,嘭地一声。猫刺则是哔哔啵啵不休,墨绿光滑的叶片很快地卷曲变黑,起火,引不起大动静。但*吓着人的,是土里没筛净的小石子,在逐渐变黑的土中,默默承受发热的压力,会忽然像子弹一样迸出来。大人不让小孩子站近看。
晚上的火粪堆是好看的,火苗从里面现出来,又黑又红,就像人们只为着取暖点燃的大火堆,周围好远的一圈地方都感到热力。自留地里有三处火粪堆,就像三座点燃了的草房子。但比起点燃的火堆或者遭灾的房子,火粪堆含着层层的泥土,要克制得多,它不能熄灭,也不能一下子燃尽,只是在熄灭和燃烧之间找到界限,持续地烧上几天的时间。这样它的火苗要埋在心里,只些微地透出,就像一个人决心长期默默地单恋,偶尔有石子椎心的痛苦,却被它自己强行压下去。就算一阵细雨也不能熄灭它,只是把它显出的火苗变成烟,把烟压低在地面上,贴着地面匍匐移动,成了化不开的乳白色。
火粪堆燃上了头,顶上的土巴一圈变黑了,心里的火也就熄了。它和起初抽着青枝嫩芽,露着新鲜泥土的样子不同,变成了衰弱温和的老人了,也再不会有自内心迸裂而出的危险。所有的人都来接近它,像面对猪圈里一个松软的真正的粪堆那样,拿着薅耙板锄耙倒了它,一箬箕一背篓地就近撒进洋芋垄里去,和已经丢进去的猪屎粪混合。在自留地里冒出了几天的火粪堆消逝了,化在一整块地里。洋芋和苞谷就在肥料中假寐,很快地萌芽醒过来。
我的自留地里没有分到猪粪,只有两把火粪。在这件事上,大人真实的心意显明了,他们并不在意孩子微小的自留地里长出多少粮食。虽然其外,一切显得正式,譬如小自留地的土是特地从大地里匀下来的。那时还没有几家养猪,像所有稀少的事物之间,猪粪和口粮之间的距离很小。猪粪里的粪少草多,猪吃的也主要是草,因此猪粪虽然是黑色的,却有一股草香,和牛粪差别不大。倒是火粪因为是烧焦的,有一种别于土巴的烟味。
我没有僭越的心思,火粪足够了。
我对**窝洋芋印象不深。苞谷子点下后,过了几天,似乎还下了雨,至少是有湿气,至少是我的心里想着是这样,苞谷苗长了出来。就像在一场不真实的事情中应有的样子,虽然见过了年年大人的地里长出苞谷苗,这件事的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在属于自己的地里,甚至不只是自家的地,自己播种的手下,长出苗来,感觉还是有些忐忑,不是完全可靠的一件事情。毕竟小孩子和大人不一样,大人那样若无其事,是有着某种别的能力。
不过它现在是长出来了。就和竹子发笋子一样不容分说,无需人力,一下子铺满了整个自留地边缘。
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接下来是散苗。窝里长出两棵苗,不能留下来。总要除掉那棵相形小的,留下大的才能长得好。这里从大人处来的道理,无可怀疑。我却有了犹豫。
同一窝的两棵苗都是我种出来的。也算不上有大有小,只是一棵比另一棵稍粗一点儿。或者也稍高一点儿。既然这样,当时为什么不只丢一颗。但丢两颗是规矩。
把苞谷苗拔出来的过程是要忍着心动的,小小的苞谷苗,才往开的长,根上带着小小的苗儿耗去了养分瘪了的苞谷籽,它已经尽责。却要被拔掉了。家里养孩子不是这样的,大的小的都要心疼,我是小的。
轻轻地一拔,苗就离了土,拿在手心里了。但我不知怎么办。它现在还青翠新鲜,跟没离开土时一样。丢在被太阳晒热的土上,它会很快发殃,扭起来,变成一个死去的东西的样子。我想到把它栽下来,它还能活。但我的地太小,没有地方。
这是它的命。就像三舅家丢了的二女子。不知道她长到现在会是什么样,或许是跟所有人不一样的一个少女。或许她会带来和玉表姐莲表姐完全不同的东西。可是她丢了,就什么也没有。这棵散下来的苞谷苗只能丢掉,甚至不能稍微埋在土里,怕它还阳,一定要在地面上暴晒死掉。
我忍着心肠这样做,有些疑心挑选留下的几棵,并不会得到好处,却也会随之死亡,让我颗粒无收。但它们好好地立着,果然比以前更快地长了起来。
从种地那一刻开始,意味着我稍稍有点长大了。我得学会忍心,这是一件大人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心里有了事,我和也种自留地的哥哥,很快有了小小的争执。
我们的地界相邻,感觉我地里的土被破到了他的地里去。整整一块土的起走,这不是小事情。我立刻同他吵了起来,并在清晨无人的时候从他地里挖回来。早晨有湿气,他立刻发现了泥土被挖走的印子,又挖回去。我们就这么争执起来。
实际也可能完全相反,他根本没有挖我的,我只是出于疑心先挖了他的。或许我心里看上了他地里的土比我厚,苗长得比我深,就像他的人个子比我高,这是我起疑心的来源。我们的争执只好通过大人调解。
那些充满湿气的早晨,禾苗和瓜叶青得要滴出水来。我特意走到自留地边上,用晨尿给它们带来营养。这是我比大人们要有利的地方,他们无法精心地照顾几棵苗。
苗在一寸一寸地长,快得和我的生长不能比,我吃了东西却不见长。它变得越来越粗壮,失去了原来的灵秀,在踏实的同时似乎有一点惋惜。后来,它竟然超过了我。在我的小自留地里,也长出了大庄稼。它像没种过痘的杨家坪女娃子一样出了天花。到开始背驮,意味着它真正成人了,我培育了一株比我成熟的东西,这个结果让我几乎有些不安。它的生命似在我掌握之中,却并非我能理解把握的。我看着它的驮一点点充实起来,变成了长圆棒子,冒出大人的胡须,胡须又变黑了。它有点像个老人了,那些男性的老先人。对于老先人我总是躲得远远的,他们的手里有敲人脑壳的烟锅子,身上挂着烟袋。这个老人,我却要掰弯它的头,摘下它身上的东西。苞谷就一无所有了,忽然变成那些女性的先人们,身上的衣服簌簌作响,腰除下了重量,像是生过了孩子,再也伸不直。哦,我拿走的是苞谷的孩子。就像有人从妈妈怀里拿走了那时的我。
我自留地的两窝洋芋由我自己挖掉,纳入了家里的洋芋堆。苞谷则由我自己烧掉吃了,分给了家里人一份。只想分给妈妈,但她当然是会分给全家的,包括也有了自产的哥哥。姐姐已经过了这个年龄,她的劳动归入了大地里。哥哥的出产也同样。让我有点失望,我结出来的苞谷并不大,就和我的人一样。什么样的手里栽出什么样的粮食,哥哥的就比我稍大一些。实习之后,我们的小块地并入了大自留地,我独立种植的历史结束了,这是我唯一一次种只属于我的庄稼。
当然,它实际上属于全家,就像过年考试成绩好,爸爸买的奖励炮子由我炸,实际上是属于全家的,我也不敢去炸。毕竟,我是这个家里的人。我的小自留地属于大自留地。
……
袁凌的语言和叙事,因对大地生活的凝神关注而绵密细致,如清泉缓流,点滴注入,持久涤荡。人物因此充满情感并富于层次,乡村也因此重又恢复它的丰盈、灵性和坚韧的生命力。――著名作家梁鸿
袁凌的写作,无论散文与小说,都是一种“在场”的态度。他始终直面底层社会的冷与无奈,冰刀般地划破时代表象之华丽。在众多写作者都调脸不顾脚下这块土地之凉薄时,他依旧扑匐其上,尽其体温以图敷热那些悲寒之生命。――著名作家野夫
如果你熟悉鲁迅、废名、萧红、沈从文、汪曾祺、贾平凹,也许能看出他们和袁凌之间的某种联系。――著名评论家郜元宝
袁凌,1973年生于陕西平利。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知名记者,曾发表有影响力的调查和特稿报道多篇,代表作《走出马三家》和《守夜人高华》获得2012、2013腾讯年度特稿和调查报道奖,暨南方传媒研究两届年度致敬。《南方周末》和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在《小说界》《作家》《天涯》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数十万字。出版《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从出生地开始》等书。腾讯书院文学奖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新浪2014年度好书榜入围,归园雅集2014年度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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