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批判:福柯文选Ⅱ》结集的文章主题是关于批判,批判是在哲学周围不断成形、扩展、再生的,它指向一种未来哲学,或者暗示着取代所有哲学的可能。对福柯来说,批判的重要性在于:试图弄清在何种条件下,可以使启蒙这个问题——即权力、真理与主体之间的关系问题——适用于任何历史时刻。
《什么是批判:福柯文选Ⅱ》全方位、立体化地展现了福柯的思想全貌。福柯是20世纪重要的思想家,世界影响力大,在中国拥趸众多。福柯提出了著名的权力分析视角、谱系学研究方法和考古学方法,在对疯癫、性、规训的深入分析中,以极大的创造性揭示了主体、权力、知识之间的复杂三角关系,对20世纪整个人文学科研究产生了极其深刻而又广泛的影响,甚至已经出现了一门全新的福柯研究。
福柯的著作某种程度上是当代人文研究的经典著作。无论是文学研究、艺术、法律研究、政治研究、社会学、人类学,甚至建筑设计学,都深深受到了福柯相关学说和分析的启发。影响范围广。
结集文章自六十年代的文学研究到生前的*后一期访谈,全方位、立体化地展现福柯的思想全貌。
如何塑造主体
汪民安
福柯广为人知的三部著作《古典时代的疯癫史》《词与物》和《规训与惩罚》讲述的历史时段大致相同:基本上都是从文艺复兴到十八九世纪的现代时期。但是这些历史的主角不一样。《古典时代的疯癫史》讲述的是疯癫(疯人)的历史;《词与物》讲述的是人文科学的历史;《规训与惩罚》讲述的是惩罚和监狱的历史。这三个不相关的主题在同一个历史维度内平行展开。为什么要讲述这些从未被人讲过的沉默的历史?就是为了探索一种“现代主体的谱系学”.因为,正是在疯癫史、惩罚史和人文科学的历史中,今天日渐清晰的人的形象和主体形象缓缓浮现。福柯以权力理论闻名于世,但是,他“研究的总的主题,不是权力,而是主体” .[1]见本套书《主体与权力》一文。即,主体是如何形成的?也就是说,历史上到底出现了多少种权力技术和知识来塑造主体?有多少种模式来塑造主体?欧洲两千多年的文化发明了哪些权力技术和权力/知识,从而塑造出今天的主体和主体经验?福柯的著作,就是对历史中各种塑造主体的权力/知识模式的考究。总的来说,这样的问题可以归之于尼采式的道德谱系学的范畴,即现代人如何被塑造成型。但是,福柯无疑比尼采探讨的领域更为宽广、具体和细致。
由于福柯探讨的是主体的塑形,因此,只有在和主体相关联,只有在锻造主体的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福柯的权力和权力/知识。权力/知识是一个密不可分的对子:知识被权力生产出来,随即它又产生权力功能,从而进一步巩固了权力。知识和权力构成管理和控制的两位一体,对主体进行塑造成形。就权力/知识而言,福柯有时候将主体塑造的重心放在权力方面,有时候又放在知识方面。如果说,《词与物》主要考察知识是如何塑造人,或者说,人是如何进入到知识的视野中,并成为知识的主体和客体,从而诞生了一门有关人的科学的;那么,《规训与惩罚》则主要讨论的是权力是怎样对人进行塑造和生产的:在此,人是如何被各种各样的权力规训机制所捕获、锻造和生产?而《古典时代的疯癫史》中,则是知识和权力的合为一体从而对疯癫进行捕获:权力制造出关于疯癫的知识,这种知识进一步加剧和巩固了对疯人的禁闭。这是福柯的权力/知识对主体的塑造。
无论是权力对主体的塑造还是知识对主体的塑造,它们的历史经历都以一种巴什拉尔所倡导的断裂方式进行(这种断裂在阿尔都塞对马克思的阅读那里也能看)。在《古典时代的疯癫史》中,理性(人)对疯癫的理解和处置不断地出现断裂:在文艺复兴时期,理性同疯癫进行愉快的嬉戏;在古典时期,理性对疯癫进行谴责和禁闭;在现代时期,理性对疯癫进行治疗和感化。同样,在《规训与惩罚》中,古典时期的惩罚是镇压和暴力,现代时期的惩罚是规训和矫正;古典时期的惩罚意象是断头台,现代时期的惩罚意象是环形监狱。在《词与物》中,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型是“相似”,古典时期的知识型是“再现”,而现代知识型的标志是“人的诞生”.尽管疯癫、惩罚和知识型这三个主题迥异,但是,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它们同时经历了一个历史性的变革,并且彼此之间遥相呼应:正是在这个时刻,在《词与物》中,人进入到科学的视野中,作为劳动的、活着的、说话的人被政治经济学、生物学和语文学所发现和捕捉:人既是知识的主体,也是知识的客体。一种现代的知识型出现了,一种关于人的新观念出现了,人道主义也就此出现了;那么,在此刻,惩罚就不得不变得更温和,欧洲野蛮的断头台就不得不退出舞台,更为人道的监狱就一定会诞生;在此刻,对疯人的严酷禁闭也遭到了谴责,更为“慈善”的精神病院出现了,疯癫不再被视作是需要惩罚的罪恶,而被看做是需要疗救的疾病;在此刻,无论是罪犯还是疯人,都重新被一种人道主义的目光所打量,同时也以一种人道主义的方式所处置。显然,《词与物》是《古典时代的疯癫史》和《规训与惩罚》的认识论前提。
无论是对待疯癫还是对待罪犯,现在不再是压制和消灭,而是改造和矫正。权力不是在抹去一种主体,而是创造出一种主体。对主体的考察,存在着多种多样的方式:在经济学中,主体被置放在生产关系和经济关系中;在语言学中,主体被置放在表意关系中;而福柯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将主体置放于权力关系中。主体不仅受到经济和符号的支配,它还受到权力的支配。对权力的考察当然不是从福柯开始,但是,在福柯这里,一种新权力支配模式出现了,它针对的是人们熟悉的权力压抑模式。压抑模式几乎是大多数政治理论的出发点:在马克思及其庞大的左翼传统那里,是阶级之间的压制;在洛克开创的自由主义传统那里,是政府对民众的压制;在弗洛伊德,以及试图将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结合在一起的马尔库塞和赖希那里,是文明对性的压制;甚至在尼采的信徒德勒兹那里,也是社会编码对欲望机器的压制。事实上,统治—压抑模式是诸多的政治理论长期信奉的原理,它的主要表现就是司法模式 —— 政治—法律就是一个统治和压制的主导机器。因此,20世纪以来各种反压制的口号就是解放,就是对统治、政权和法律的义无反顾的颠覆。而福柯的权力理论,就是同形形色色的压抑模式针锋相对,用他的说法,就是要在政治理论中砍掉法律的头颅。这种对政治—法律压抑模式的质疑,其根本信念就是,权力不是令人窒息的压制和抹杀,而是产出、矫正和造就。权力在制造。
在《性史》**卷《认知意志》中,福柯直接将攻击的矛头指向压制模式:在性的领域,压制模式取得了广泛的共识,但福柯还是挑衅性地指出,性与其说是被压制,不如说是被权力所造就和生产:与其说权力在到处追逐和捕获性,不如说权力在到处滋生和产出性。一旦将权力同压制性的政治 — 法律进行剥离,或者说,一旦在政治法律之外谈论权力,那么,个体就不仅仅只是被政治和法律的目光所紧紧地盯住,进而成为一个法律主体;相反,他还受制于各种各样的遍布于社会毛细血管中的权力的铸造。个体不仅仅被法律塑形,而且被权力塑形。因此,福柯的政治理论,**不会在国家和社会的二分法传统中出没。实际上,福柯认为政治理论长期以来高估了国家的功能。国家,尤其是现代国家,实际上是并不那么重要的一种神秘抽象。在他这里,只有充斥着各种权力配置的具体细微的社会机制 —— 他的历史视野中,几乎没有统治性的国家和政府,只有无穷无尽的规训和治理;几乎没有中心化的自上而下的权力的巨大压迫,只有遍布在社会中的无所不在的权力矫正;几乎没有两个阶级你死我活抗争的宏大叙事,只有四处涌现的权力及其如影随形的抵抗。无计其数的细微的权力关系,取代了国家和市民社会之间普遍性的抽象政治配方。对这些微末的而又无处不在的权力关系的耐心解剖,毫无疑问构成了福柯*引人注目的篇章。
这是福柯对十七八世纪以来的现代社会的分析。这些分析占据了他学术生涯的大部分时间。同时,这也是福柯整个谱系学构造中的两个部分。《词与物》和《临床医学的诞生》讨论的是知识对人的建构,《规训与惩罚》和《古典时代的疯癫史》关注的是权力对人的建构。不过,对于福柯来说,他的谱系研究不只是这两个领域,“谱系研究有三个领域。**,我们自身的历史本体论与真理相关,通过它,我们将自己建构为知识主体;第二,我们自身的历史本体论与权力相关,通过它,我们将自己建构为作用于他人的行动主体;我们自身的历史本体论与伦理相关,通过它,我们将自己建构为道德代理人。”显然,到此为止,福柯还没有探讨道德主体,怎样建构为道德主体?什么是伦理?“你与自身应该保持的那种关系,即自我关系,我称之为伦理学,它决定了个人应该如何把自己构建成为自身行动的道德主体。”[1] 见本套书《论伦理学的谱系学:研究进展一览》一文 这种伦理学,正是福柯*后几年要探讨的主题。
在*后不到10年的时间里,福柯转向了伦理问题,转向了基督教和古代。为什么转向古代?福柯的一切研究只是为了探讨现在 —— 这一点,他从康德关于启蒙的论述中找到了共鸣 —— 他对过去的强烈兴趣,只是因为过去是现在的源头。他试图从现在一点点地往前逆推:现在的这些经验是怎样从过去转化而来?这就是他的谱系学方法论:从现在往前逆向回溯。在对1 7世纪以来的现代社会作了分析后,他发现,今天的历史,今天的主体经验,或许并不仅仅是现代社会的产物,而是一个更加久远的历史的产物。因此,他不能将自己限定在对十七八世纪以来的现代社会的探讨中。对现代社会的这些分析,毫无疑问只是今天经验的一部分解释。它并不能说明一切。这正是他和法兰克福学派的差异所在。事实上,十七八世纪的现代社会,以及现代社会涌现出来的如此之多的权力机制,到底来自何方?他抱着巨大的好奇心以他所特有的谱系学方式一直往前逆推,事实上,越到后来,他越推到了历史的深处,直至晚年抵达了希腊和希伯来文化这两大源头。
这两大源头,已经被反复穷尽了。福柯在这里能够说出什么新意?不像尼采和海德格尔那样,他并不以语文学见长。但是,他有他明确的问题框架,将这个问题框架套到古代身上的时候,古代就以完全的不同的面貌出现 —— 几乎同所有的既定的哲学面貌迥异。福柯要讨论的是主体的构型,因此,希腊罗马文化、基督教文化之所以受到关注,只是因为它们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在塑造主体。只不过是,这种主体塑形在现代和古代判然有别。我们看到了,17世纪以来的现代主体,主要是受到权力的支配和塑造。但是,在古代和基督教文化中,权力所寄生的机制并没有大量产生,只是从17世纪以来,福柯笔下的学校、医院、军营、工厂以及它们的集大成者监狱才会大规模地涌现,所有这些都是现代社会的发明和配置(这也是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的探讨)。同样,也只是在文艺复兴之后的现代社会,语文学、生物学、政治经济学等关于人的科学,才在两个多世纪的漫长历程中逐渐形成。在古代,并不存在这如此之繁多而精巧的权力机制的锻造,也不存在现代社会如此之烦琐的知识型和人文科学的建构,那么,主体的塑形应该从什么地方着手?正是在古代,福柯发现了道德主体的建构模式 —— 这也是他的整个谱系学构造中的第三种主体建构模式。这种模式的基础是自我技术:在古代,既然没有过多的外在的权力机制来改变自己,那么,更加显而易见的是自我来改变自我。这就是福柯意义上的自我技术:“个体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帮助,进行一系列对他们自身的身体及灵魂、思想、行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达成自我的转变,以求获得某种幸福、纯洁、智慧、完美或不朽的状态。”[1]见本套书《自我技术》一文。通过这样的自我技术,一种道德主体也因此而成形。
这就是古代社会塑造主体的方式。在古代社会,人们自己来改造自己,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外在权力的支配技术(事实上,城邦有它的法律);同样,现代社会充斥着权力支配技术,但并不意味不存在自我技术(波德莱尔笔下的浪荡子就保有一种狂热的自我崇拜)。这两种技术经常结合在一起,相互应用。有时候,权力的支配技术只有借助于自我技术才能发挥作用。不仅如此,这两种技术也同时贯穿在古代社会和现代社会,并在不断地改变自己的面孔。古代的自我技术在现代社会有什么样的表现方式?反过来也可以问,现代的支配技术,是如何在古代酝酿的?重要的是,权力的支配技术和自我的支配技术是否有一个结合?这些问题非常复杂,但是,我们还是可以非常图式化地说,如果在70年代,福柯探讨的是现代社会怎样通过权力机制来塑造主体,那么,在这之后,他着力探讨的是古代社会是通过怎样的自我技术来塑造主体,即人们是怎样自我改变自我的?自我改变自我的目的何在?技术何在?影响何在?也就是说,在古代存在一种怎样的自我文化?从希腊到基督教时期,这种自我技术和自我文化经历了怎样的变迁?这就是福柯晚年要探讨的问题。
……
什么是批判?
编者按
这是福柯1978年5月在索邦大学发表的演讲。文章正式发表是在1990年。福柯为批判下了一个定义:批判是主体对权力的质疑,是主体的反抗和反思,是对主体的屈从状态的解除。从根本上来说,批判是不被统治的艺术。福柯辨析了这样的批判概念与康德的启蒙概念之间的关系。后来福柯又写了《什么是启蒙》一文(中文版见《尼采的幽灵》,社科文献出版社2001年),对启蒙作了进一步的论述。这两篇文章可以对照。它们都涉及启蒙、理性、统治和批判的关系。福柯在这里,开始将他的权力批判同德国启蒙辩证法传统——即韦伯到法兰克福学派的理性批判传统——联系起来。他在一个访谈中曾提到了他和后者的相似。
事实上,我想说和仍然想要说的问题是:什么是批判?检验几种有关此项事业的观点也许是值得的,此项事业在哲学的外围不断成形、扩展和再生,它与哲学关系很密切,借助于对哲学的批判而迈向一种未来的哲学,或许会取代所有可能的哲学。在康德式的崇高事业与那些可称之为批判的琐碎的论争性的职业活动之间,在近代西方世界(经验上大致从15世纪到16世纪),在我看来似乎出现了某种思考、言说和行动的方式,某种与存在物、与人们之所知、之所为的关系,某种与社会、文化的关系,还有某种与他者的关系,我们不妨把后一种关系称之为批判态度。你们听说存在着现代文明所特有的批判态度这样的东西,当然会感到惊讶,因为已经有那么多的批判、论争等等,而且,甚至康德的问题的起源大概可追溯到15和16世纪之前。同样会使你们惊讶的是看到,我试图发现这种批判的统一性,尽管由于其性质、其功能,我要说,其职能,它似乎被宣告为是离散的、依赖性的和纯粹他律的。毕竟,批判只存在于与他者的关系中:它是探求某个未来或真理的工具、手段,但它并不了解,也不会碰巧成为这个未来或真理。它俯瞰着它想要管辖却又没有能力控制的领域。所有这些意味着,它是一种功能,在关系上从属于哲学、科学、政治学、伦理学、文学等肯定性地建构的东西。同时,不管这种奇特的批判活动伴随着怎样的快感或补偿,它似乎不仅常常——几乎总是——带有一些它声称拥有的强有力的功效,而且它也被某种更普遍的律令——比消除错误更普遍的律令——所支撑。在批判中有某种类似于德性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我要跟你们说的正是这种作为一般德性的批判态度。
我们可以采取几种途径来讨论这种批判态度的历史。我只是想把这一种途径提示给你们,再说一遍,这是许多其他途径中的可能的一种。我要指出以下变异:基督教牧师或基督教教会(教会的行为方式与牧师如出一辙)发展了这种观念——我相信这是一种奇特的观念,与古代文化完全不同——即,每个个体,无论年龄和地位,从生到死,他的每一个行动,都必须受到某个人的支配,而且也必须让自己受支配,即是说,他必须在那个人的指引下走向拯救,他对那个人的服从是全面细致的。这种在与某人的服从关系中以拯救为取向的运作,必须在与真理的三重关系中进行:被理解为教条的真理;第二种真理,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取向必然包含对个体的特殊的、个别化的认知;在*后一种真理中,指导就像一种反思技巧那样展开,而反思技巧则包括普遍规则、特殊知识、感知、检讨的方法、忏悔、交谈等等。毕竟,我们不应忘记,数个世纪中希腊教会称为“techné techn?n”而拉丁罗马教会称为“ars artium”的东西。这恰恰就是良心的指引,是治理人的艺术。当然,这种治理艺术很长一段时间与相对有限的实践——甚至在中世纪社会——与僧侣生活、尤其是与相对狭窄的精神团体的实践相关联。但我相信,从15世纪直到宗教改革前夕,可以说出现了一次治理人的艺术的真正勃兴。这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由于宗教中心的转移,如果你们愿意,不妨说世俗化,治理人的艺术及其方法这一主题,在公民社会扩展开来;其次,这种治理艺术扩散到不同的领域——如何治理孩子,如何治理穷人和乞丐,如何治理家庭、房屋,如何治理军队、不同的团体、城市、国家,还有如何治理一个人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我认为,如何治理是15或16世纪发生的基本问题之一。在当时治理这个词的广义上,倍增的各种各样的治理艺术——如果你们愿意,可以说教育的艺术、政治的艺术、经济的艺术——与各种各样的治理机构,所要回答的正是这个基本问题。
所以,在我看来,这种治理化在相当程度上代表了16世纪这些西欧社会的特征,显然不能与“如何不被治理?”的问题分开。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治理化是与某种相反的说法“我们不想被治理,我们根本不想被治理”相对抗的。我的意思是,在这种对统治方式的极大关注和对统治方式的探索中,我们看出的一个永恒的问题是:“如何才不被那样治理,即如何不以那些原则的名义,不以心中的某某目标,不依照诸如此类的程序来被治理即是说,不被那样,不因为那样,不像那样而受到治理。”如果我们赋予这种既是对社会、也是对个体的治理化运动以某种历史维度和广度(我相信它已具有),那么,我们似乎可以大致在其中找到我们可称之为批判态度的东西。与这种运动相对并作为补偿,确切地说,既作为统治艺术的伙伴也作为其对手,在当时的欧洲应该出现了某种东西,它蔑视、挑战、限制这些统治艺术,对它们作出评判,改变它们,寻找摆脱它们的方式,或至少是取代它们的方式,从根本上怀疑它们,但也正因此而成为统治艺术的发展线索;这是一种普遍的文化形式,既是政治的也是道德的态度,是一种思想方式等,我简单地称之为不被统治的艺术,或更恰当地说,不像那样和不付出那种代价而被统治的艺术。因此,我将提出这个一般特征,以作为对批判的初步界定:批判是不被统治到如此程度的艺术。
你们会告诉我,这个定义既非常笼统,又非常含混或易变。当然,确乎如此!但我仍然相信,它可以使我们识别我尝试称之为的批判态度的一些内在精确点。当然,这些是历史的锚定点,我们可以作如下限定:
1. **个锚定点:在一个时期,对人的统治本质上是一种精神行为,或本质上是一种与教会的权威、与圣经的圣训联系在一起的宗教实践,不想被那样统治本质上就意味着发现圣经的另一种与上帝的教义无关的功能。不想被统治是某种拒绝、挑战、限制(如果你们愿意这样说的话)教会教规的方式。它意味着回到圣经,寻找它们的真义,即真正写在圣经中的东西。它意味着质疑圣经告诉的某种真理,接近圣经中圣经的这一真理,不管是不是写下的,以至*终提出这样一个极简单的问题:圣经是真实的吗?简言之,从威克利夫(Wycliffe)到皮埃尔·贝尔(Pierre Bayle),批判的发展多半——当然不是全部——与圣经有关。不妨说,历史上批判就是圣经批判。
2. 不想被统治,这是第二个锚定点。不想被那样统治也意味着不想接受这些法律,因为它们是不公正的,因为它们凭借年代久远或今日当权者赋予它们的多少具有威慑力的支配力量,隐藏着一种根本的不合法性。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批判与统治和统治所要求的服从相对立,意味着提出一种普遍和不可取消的权利,任何形式的统治,无论它可能是什么,无论是君主、执法官、教育者或一家之主,都必须服从它。如果你们愿意,简言之,我们在这里再次发现了自然法的问题。
自然法当然不是文艺复兴的发明,但从16世纪开始,它就具有了某种至今仍然保持的批判功能。它对“如何不被统治”这个问题的回答是:“统治的权力的界限是什么?”不妨说,在这里,批判基本上是一个法律问题。
3. *后,简略地说,“不想被统治”不会承认权威告诉你们是真的东西就是真的,或至少,不会因为权威告诉你们它是真的就承认它,而是相反,只在自己认为这样做的理由是充分的时候才会承认它。此时,批判的锚定点就在于它面对权威时的自信问题。
圣经、法学、科学、书写、自然、自我关系;君主、法律、教条主义的权威。我们看到,治理化和批判的相互作用,产生了我认为是西方文化史——无论是在语文学、哲学思想、法律分析或方法论反思的发展中——的*重要的现象。不过,首先,我们看到批判的核心本质上是由权力、真理和主体相互牵连——或一个牵连到另外两个——的关系构成的。如果治理化的确就是这样的运动,即凭借依附于真理的权力机制在社会实践的现实中对个体进行压制,那么,我要说,批判也是一场运动:主体自己有权质疑真理的权力效果和权力的真理话语。这样,批判将是自愿的反抗的艺术,是充满倔强的反思艺术。批判本质上将确保在我们可以用一个词称之为的“真理的政治学”的语境中解除主体的屈从状态。
我有足够的自信认为,尽管这个定义是经验主义的、大概的,并且与它所概括的历史有一定的距离,但它与康德提出的一个定义并无多大区别:康德的定义不是界定批判,而恰恰是界定别的东西。事实上,这个定义与康德对启蒙的定义相差无几。在他写于1784年的文本《什么是启蒙?》中,康德将启蒙与人在权威下所处的不成熟状态联系起来加以界定,的确具有独特性。其次,他将这种不成熟的特征界定为人的某种无能,即没有能力在缺乏他人引导的情况下运用自己的知性,他用了“leiten”(引导)这个词,它具有某种宗教意义,这在历史上已得到充分的界定。第三,我认为,这表明康德是根据某种关联来界定这种无能的,即使人处于这种不成熟状态的权威的施行、这种权威的无节制,与某种他所认为的、称之为的缺乏决断和勇气之间的关联。因此,这个启蒙定义将不仅是一种历史性和思辨性的定义。在这个启蒙定义中可能有某种东西,称它为布道未免有些荒谬,但他在这种对启蒙的描述中发出的却是对勇气的召唤。我们不应忘记,这是一篇报刊文章。从18世纪末开始的哲学与报刊之间的关系还尚待研究,这种研究——除非有人研究过了,但我不能肯定——看看从什么时候哲学家开始涉足报纸,以便说一些他们认为既有哲学趣味,同时又能打动公众的东西,这是非常有趣的。*后,特别的一点是,在这篇论“启蒙”的文本中,康德恰恰将宗教、法律和知识作为使人处于不成熟状态的例证,因此,启蒙也必须在这些地方消除这种不成熟状态,在某种程度上使人成熟。康德描述为启蒙的东西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我之前试图描述为批判的东西,在西方世界,这种批判态度显现为一种特定的态度,我相信它始于历史上社会治理化的巨大进程。联系到这种启蒙(它的格言大家都知道,就是康德提醒我们的:“要敢于认识”,腓特烈二世对此回应说:“只要他们服从,随他们怎么辩论吧。”),无论如何,联系到这种启蒙,康德会怎样界定启蒙?或者,无论如何,既然我并不企图复原康德整个批判事业的所有哲学严密性……在你们这些哲学家听众面前,我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因为我自己不是哲学家,也完全不是这种启蒙意义上的批评家,那么,我们将如何定位那种“批判”的意义?如果康德实际上说的是这种先于启蒙的整个批判运动,那么,我们将如何定位他理解的批判。我要说——而这些都是很幼稚的问题——在康德眼里,就与启蒙的关系而言,批判就是他打算对知识说的东西:你知道你能认识到什么程度吗?任你怎么推理,但你真的知道你能推理到什么程度而不会有危险吗?总之,批判会说,这与其说是我们或多或少勇敢地从事什么事情的问题,还不如说是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及其局限有什么看法的问题。我们的自由是至关重要的,因此,它不是让他人说“服从”,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旦我们充分了解我们自己的认识及其局限,那么就可以发现自主原则。这样,我们将无须再听到服从,更确切地说,服从将以自主本身为基础。
我无意展示在康德的启蒙分析与他的批判事业之间可能存在的对立。我想,不难表明,对康德自己来说,启蒙提出了这种真正的认识的勇气,这种勇气必然要敢于承认认识的局限。同样也不难表明,对康德来说,自主根本不与服从君主相对立。然而,当他试图在权力和真理的语境中解除主体的屈从时,他提出批判的基本责任是对认识的认识,以此作为整个现在与未来之启蒙的序曲。
我不想再进一步强调康德想要表明的在启蒙与批判之间的这种断裂的含义。我只想强调19世纪发生的情况向我们表明的问题的这一历史方面。康德的批判事业以某种方式与启蒙保持一段距离,要探究这样的批判事业,19世纪的历史提供了比探究启蒙本身更好的时机。换言之,19世纪的历史——当然,20世纪的历史更是如此——似乎不得不站在康德一边,或至少给这种新的批判态度提供具体的支点,这种批判态度离启蒙有一段距离,而且康德使之成为可能。
福柯(1926—1984)是20世纪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他在当代学院中的地位无人能及。福柯试图向人们表明,现代主体是如何在历史过程中逐渐获得今日的形象的。对现代主体所作的谱系学探究,使得西方的历史和文化道路以一种我们不熟悉但又是令人惊异的方式铺展开来。他的著作也由此对哲学、社会学、史学、文学、政治学、法学和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且改变了这些学科的既定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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