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的意大利时不时还能看到二战留下来的痕迹, 而大洋另一头的好莱坞则迎来了它的黄金时期。一次偶然的失误, 让木纳的旅馆老板、醉心写作的退伍军官、炫目的金发女演员和初出茅庐的经纪人的命运从“沃冈格纳”这个小小的港口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纠缠……
1962年的意大利时不时还能看到二战留下来的痕迹,而大洋另一头的好莱坞则迎来了它的黄金时期。一次偶然的失误,让木讷的旅馆老板、醉心写作的退伍军官、炫目的金发女演员和初出茅庐的经纪人的命运从“沃冈格纳”这个小小的港口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纠缠……
一个意大利家庭的隐忍与坚守,一段好莱坞影业炫目光环背后的残酷现实,一则横跨欧美的动人悲喜剧,就此展开……
**章
Chapter1
病入膏肓的女演员
在那一刻——如果世上真有此等事情的话——帕斯夸里落入了爱河,此后的一生,他都怀着这份爱——爱的并不是这个他还不认识的女人,而是那个时刻。
1962年4月
意大利,沃冈格纳港
那位病入膏肓的女演员来到他们村子时,取道唯一一条可以直接进村的路——乘船来到小海湾,磕磕绊绊地绕过石头堤岸,撞进码头的尽头。她在船尾犹豫了一会儿,伸出一只纤柔的手,扶住红木栏杆,另一只手把宽沿帽子往头上按了按。她的四周,细碎的阳光散落在粼粼的微波上。
帕斯夸里·特西在二十米之外,仿佛身处梦境中,看着那个女人到来。他后来可能会觉得这恰是梦境的反面:沉睡了一生之后,突然清醒过来。帕斯夸里站直身子,停下手里的工作,那个春天,他多半时候都在做同一件事:在他们家空空无人的家庭旅馆前修一片海滩。帕斯夸里在利古里亚海及胸高的海水中,搬来和猫一样大小的石头,想要加固防波堤,防止海浪冲走他用来修海滩的沙堆。帕斯夸里的“海滩”只有两条捕鱼船那么宽,而且薄薄的沙层下面还是扇形的岩石,但这已经是整个村子里*平坦的地段了:就是这样一个小镇却被戏谑般地冠以“港口”的名字——但也或许这个名称是寄予了人们深切的期望——尽管每天进出村子的船只有渔夫捕捉沙丁鱼和凤尾鱼的几艘渔船。村名的另一半沃冈格纳(Vergogna)意为“羞耻”,源自十七世纪村子建立时的功用,当时水手和渔夫在这里找寻……肉体和精神上比较随意的女人。
帕斯夸里**次见到那个漂亮的美国人时,正在及胸高的海水中做着白日梦,幻想脏乱狭小的沃冈格纳港成为新兴度假村,而他则是60年代一名饱经沧桑的商人,一个在辉煌的现代化曙光中散发着难以捉摸魅力的男人。他的眼中全都是虚幻的繁荣景象——汹涌而来的财富和知识大潮正推动着意大利的变革。为什么不能是这里?他在熙熙攘攘的佛罗伦萨过了四年,刚回到这个狭小落后的故乡小村,想象着自己把关于外面世界的重要消息带进了村子——外面的世界正经历着一个闪光的年代,有闪亮的机械,有电话和电视,有双份马提尼酒,还有身着紧身裤的女人,这样的世界过去只能在影院中才能看到。
沃冈格纳港里的建筑密密麻麻,像一群熟睡的山羊蜷缩在峭壁之上。这里有十二座白墙老房、一座废弃的小教堂,镇上唯一的商业地产是帕斯夸里家的小酒馆和餐厅。村子后面高耸着斑驳的石山,黑色的岩石有六百多英尺高。下面的大海安静地居于虾卷形状的岩石小港湾中,渔民每天就从这里进出村子。小村背靠峭壁,面向大海,与世隔绝,从未有轿车和货车进过村,街道仅是房子间的一些狭窄小径,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原貌——砖砌的小径,比人行道还要窄,幽深的小巷和蜿蜒向上的阶梯也都异常逼仄,除了在镇上的圣彼得小广场,置身于村中任何地方只要张开双手便能碰到两边的墙壁。
如此来说,偏僻的沃冈格纳港与北边景色奇巧的崖边小镇五渔村也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它更小一些,更偏僻一些,也没有那么别致的风景。其实,沃冈格纳港以北的旅馆和饭店老板们给这个嵌在绝壁间的小镇取了个昵称:BaldraccaCulo——娼妓之缝。尽管近邻如此污蔑,帕斯夸里仍和他的父亲当年一般,一直坚信沃冈格纳港终有一天会繁荣起来的,就像热那亚以南的海岸线上莱万特的其他地区一样,就像五渔村,甚至会像博南地区那些更大的旅游城市波托菲诺和别致的里维埃拉一样。偶尔有几位乘船或徒步来到沃冈格纳港的外国游客,多半是迷路的法国人和瑞士人,但帕斯夸里仍然抱有希望,认为60年代肯定会有大批美国人来访,领头的将是他们了不起的约翰·肯尼迪总统和妻子杰奎琳。不过,帕斯夸里知道,如果想要村子变成他想象中的旅游胜地,必须要吸引度假的人,要吸引度假的人,首先就需要一片海滩。
于是那艘红木船驶进小海湾时,帕斯夸里站在及胸高的海水里,怀中抱着一块大石头。他的老朋友奥伦佐为富有的葡萄酒商,旅馆老板古埃尔弗雷多——他在热那亚南部做旅游业——驾船迎送客人,但他这艘漂亮的十米长快艇很少会来到沃冈格纳港。帕斯夸里看着船靠了岸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便高喊:“奥伦佐!”他这样打招呼弄得朋友有些奇怪;两人从十二岁起便是朋友,但从不叫嚷着打招呼,他们更多的时候是……点头、微笑、耸耸眉头。奥伦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回应。船上有游客的时候,他都很严肃,游客是美国人时尤其如此。“美国人都很严肃,”有一次奥伦佐向帕斯夸里解释,“比德国人还要严肃。如果你笑得太厉害了,美国人就会以为你偷了他们的东西。”今天奥伦佐的表情尤其严肃,瞥了一眼船后的女人,她的褐色外套紧紧地系在细腰上,宽大的帽子盖住了大半边脸。
那个女人轻声对奥伦佐说了些什么,声音从水那侧的船上传过来。开始帕斯夸里以为她在胡言乱语,但后来意识到她说的是英语——更确切地说应该是美国英语:“不好意思,请问那个男人在做什么?”
帕斯夸里知道他的朋友对自己有限的英语很不自信,因此总会尽量简洁地用蹩脚的英语回答问题。奥伦佐朝帕斯夸里瞥了一眼,看他抱着一大块石头准备建防波堤,有些不耐烦的试着用“spiagga”——海滩——这个英语单词来回答:“贱人”。那个女人歪着头,好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帕斯夸里试着来帮忙,嘟哝着说是为旅游者修的“贱人”,“为游客。”但那个美丽的美国人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帕斯夸里的旅游梦是他父亲传下来的。卡洛·特西生命中*后的十年里一直致力于争取五渔村的五个较大村子认可沃冈格纳港,成为旅游观光线上的第六个村子。(“六渔村,第六片土地,这个名字要好听多了。”他过去常常这么说。)但是小小的沃冈格纳港缺少另外五个稍微大些的邻村那样的魅力和政治推动力量。因此当那五个村子通了电话线,又由一条隧道铁路线带来大量的游客和财源时,这第六个村子就显得像个六指儿似的。卡洛还有一番雄心,希望那条铁路隧道能再延伸一千米,将沃冈格纳港和较大的崖边小镇连接起来,但这种心愿*终也未能达成。而*近的一条路在五渔村的峭壁后的梯田葡萄园处便断了,所以沃冈格纳港至今仍闭塞不通,孤零零地委身于嶙峋的黑色岩石间,只有眼前的大海和身后峭壁上的狭窄小径为伴。
那个耀眼的美国人到来时,帕斯夸里的父亲已经过世八个月了。卡洛的过世突然而安静,他在读一份钟爱的报纸时脑血管爆裂。帕斯夸里不断在脑海中重复着父亲生命的*后十分钟:他呷了一口浓咖啡,嘬了一口香烟,读着一份米兰报纸(帕斯夸里保存了那一页报纸,但根本没有发现上面有什么好笑的)的内容放声大笑,而后突然向前瘫了下去,好像打了个盹。帕斯夸里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正在佛罗伦萨读大学。葬礼之后,他恳求上了年纪的母亲搬到佛罗伦萨去,但母亲却非常惊异儿子会有如此想法。“就因为你父亲过世了,我就离开他,那我算个什么妻子呢?”这样一来帕斯夸里就别无选择了——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他必须回家来照顾虚弱的母亲。
于是帕斯夸里搬回到家里的旅馆,住进自己原来的房间。或许是因为早些年一直对父亲的想法不屑,现在有些愧疚,帕斯夸里突然看到了父亲这个想法的意义——从一个新继承者的眼中看自己的家族小旅馆。是的,这个小镇可以成为新兴意大利度假胜地——美国人的避世所,岩石海岸上的遮阳伞,相机快门不断地发出咔嚓的声响,到处都是肯尼迪一样的大人物!如果有某种有益的方法能将这间空荡荡的家庭式旅馆变成举世闻名的度假胜地,那何乐而不为?这间老旅馆是他唯一的遗产,在一个需要家族优势传承的文化中,这是家庭给他留下的唯一一件有益的东西。
旅馆一层有一间饭厅——一个只有三张桌子的小屋——一间厨房和两间小套房,楼上的六个房间,是旧时妓院的用房。旅馆仅有的常住者是两个老巫婆——渔夫都这么称呼她们。她们是帕斯夸里的跛脚母亲安东尼娅和粗发的姨妈瓦莱里娅。帕斯夸里的怪物姨妈总是对慵懒的渔夫和少有的几位撞入酒店的客人大吼大叫,其余时候则负责多半的烹煮活计。
帕斯夸里极有耐性,忍受着脾气古怪夸张的妈妈和疯子姨妈,一如容忍那些粗鲁的渔夫——每天早晨他们把渔船推下海岸出海,渔船小小的木制船身随着波浪起伏,就像脏兮兮的沙拉碗,船尾的马达冒着烟,发出“突突突”的响声。渔夫每天用渔网捕捞凤尾鱼、沙丁鱼和黑鲈鱼,足够在南部的市场和酒店里卖就好,然后便返回来喝格拉巴酒,抽自己卷的苦味烟卷。他父亲总是费尽苦心地想要把自己和儿子与这些粗俗的渔夫区分开来,卡洛称自己一家人是尊贵的佛罗伦萨商人阶层后裔。“看看他们,”他会在读着一份每周靠邮船运进村子的报纸时抬眼对帕斯夸里说,“在文明程度更高的时代,他们都是我们的仆人。”
卡洛在战争中失去了两个年长的儿子,不想让小儿子在渔船上工作,也不想让他去拉斯佩齐亚的罐头厂干活,也不想让他去梯田葡萄园,也不想让他去亚平宁山脉的采石场,反正不想他离开,害得这个年轻人失去了学习实用技能的机会,使他感觉自己在这个冷酷的世界里柔弱不堪,没有立身之处。卡洛和安东尼娅近四十岁才有了帕斯夸里,将其视作珍宝,在帕斯夸里的反复恳求下,这对上了年纪的父母才允许他去佛罗伦萨上大学。
父亲过世之后,帕斯夸里返回家乡,村里的渔夫都不太清楚该如何看他。*初他们以为他是因为悲伤才会行为怪诞——总是在读书,不停地自言自语,经常丈量着什么,不断地把成袋的建筑用沙倾倒在岩石上,像虚荣的男人打理仅剩的几根头发一样细细规整这些沙子。渔夫们织着网,看着这个21岁的瘦削男人重新布置石头,希望暴风雨不要把他的海滩冲走。此情此景似乎在他们盈盈的眼中映出已故父辈们空虚的梦想,但很快渔夫便怀念起他们过去揶揄卡洛·特西的那些玩笑了。
渔夫看着帕斯夸里忙活了几个周的海滩,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有一天,长者托玛瑟向这个年轻人扔了一盒火柴,大喊道:“帕斯夸里,送给你的小海滩做椅子!”在接连几个周扭扭捏捏的善意过后,这含蓄的嘲讽让人如释重负,就像在村子上空携着暴风雨的云彩一下爆发了。生活又归于正常。“帕斯夸里,我昨天在莱里奇看到一部分你的海滩。我是把剩下的沙子都带过去呢,还是等水流把它给冲过去?”
渔夫们至少还是懂得什么是海滩的;毕竟,在北面的蒙特罗萨酒店和里维埃拉镇上都有海滩,镇上的渔夫都是在那里卖掉捕来的鱼。但当帕斯夸里宣称自己想要在悬崖的巨石堆上修一块网球场的时候,渔民都说帕斯夸里比他父亲患的疯病还要重。“这个孩子彻底疯了。”他们在小广场上,手里卷着烟,看着帕斯夸里在巨石上蹦来跳去,画出未来网球上的边线,忍不住抬头说。“真是一家疯子。很快他们就会跟猫聊天了。”眼前只有陡峭的悬崖,帕斯夸里知道想修一片高尔夫球场肯定是不可能了。但是在他的旅店附近有一排三块天然的巨石,他觉得如果挖填一番,或许能搭个架子,浇灌一些水泥,把巨石连成一块平坦的长方形场地,打造一块网球场,就好似这处景观在悬崖峭壁间露出头来,向从海路而来的游客宣示,他们即将抵达的是一处一流的度假所。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番景象:身着干净白色短裤的男人在海岸线上方二十多米的壮观巨石架子上,在悬崖峭壁间探出来的炫目场地上来回跑动击球,女人穿着裙子,戴着遮阳帽,在附近的阳伞下呷着饮料。想到这些,他便用鹤嘴锄、凿子和锤子敲打起石头来,希望能弄出一片足够建网球场的空地。他把沙屑推到一处,将岩石扔进海里。他忍受着渔夫们的嘲讽。他偷偷看上病入膏肓的母亲几眼。他等待着新的生活到来,他一直等待着。
这就是帕斯夸里·特西在他父亲去世之后八个月里的生活。这些日子他并不是很幸福,但也没有什么不幸福的地方。他发现自己和多数人一样,生活在空旷的高原上,无聊又有些许满足。
或许如果那个美丽的美国人没有在这个凉爽的晴日午后到来,他的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帕斯夸里站在二十米外及胸深的水里,看着红木小船停靠在木制的小码头上,那个女人站在船尾,微风吹拂着周围的海面。
她非常瘦,但棱角分明。从帕斯夸里在海中这个有利的角度来看——她身后闪烁着阳光,轻风柔抚着她那麦金色的头发——她就好像天女一般,比他见过的女人都要高挑、脱俗。奥伦佐伸出手要扶她,她犹豫了一会儿,抓住了他的手。他扶着那个女人从船上走上狭窄的码头。
“谢谢。”从帽子下面传来一阵稍显犹豫的声音,她接着说道,“太美了。”她喘着气很不熟练地说出一个意大利语词语。她向村子的方向迈出了**步,开始有些蹒跚,慢慢地才平稳下来。这时她才摘下帽子,仔细端详了村子一番。帕斯夸里看到了她的全貌,有一丝讶异,这个美国人竟没有……呃……没有比想象中更美丽一些。
当然,她美丽动人,但没有如他想象的一般。她将近六英尺,和帕斯夸里差不多高。从帕斯夸里站的地方看去,这么一张瘦长的脸有如此的凸显的面容会不会有些太过——下巴很尖,嘴唇饱满,眼睛浑圆,睁得大大的,好似受了惊吓?她的曲线如此突兀,不免令人隐隐担忧,女人还能比这更瘦一些吗?她的长发向后梳成马尾,皮肤略显古铜色,紧致地包在脸上,那面容既显突兀又很柔和——鼻子太过清秀,和那下巴、那高颧骨、那双深色的大眼睛不太搭。不,他想,她确实美丽动人,但算不上绝世美女。
而后她转过身正对着他,她那夸张的面庞,不太协调的面容恍然间又变得浑然一体、精致无暇。帕斯夸里回想起自己学过的课程中讲过,佛罗伦萨有些建筑从很多角度来看会令人失望,但却轮廓鲜明,照出的相片总是很漂亮;这些突出的方面需要组织搭配;他想,有些人也是这样的。想到这里,他露出了笑容,在那一刻——如果世上真有此等事情的话——帕斯夸里落入了爱河,此后的一生,他都怀着这份爱——爱的并不是这个他还不认识的女人,而是那个时刻。
他怀中的石头掉到水中。
她瞥向远处——先看了看右面,又看了看左面,又转过头看了看右面——好似打量着整个村子。帕斯夸里想到她看到的景象,脸倏地红了:十几座土气的石房子,像藤蔓一样紧贴在峭壁的缝隙间,有几座已经荒弃了。流浪猫在小广场上闲逛,除此之外一片宁静,渔夫白天都乘船在外。帕斯夸里能体察到人们的失望之情,那些因地图或语言原因误打误撞徒步或乘船来到这里的旅客,满心以为来到了迷人的旅游小镇波托维内莱或波托菲诺,却发现自己流落到粗野的渔村沃冈格纳港。
“抱歉问一下,”那个美国人转身用英语问奥伦佐,“行李得我自己搬吗?还是应该由……我是说……我不知道付过的钱有没有包括这份活。”
经过“海滩”的尴尬之后,奥伦佐再也不想说可怕的英语了,于是只耸了耸肩。奥伦佐身材矮小,长了一双招风耳,眼神呆滞,他的举止怪异,在游客看来好似大脑有问题一样,因此对这个眼神恍惚的傻瓜能够驾摩托艇很是惊奇,对他简简单单的工作也都会给出慷慨的小费。奥伦佐则推断他表现得越是愚钝,英语说得越少,就能得到越多的小费。于是他呆呆地盯着那个女人,傻乎乎地眨着眼睛。
“我应该自己搬行李吗?”那个女人耐心地只问了一遍,声音有些无助。
“巴伽利亚·奥伦佐,”帕斯夸里喊着他的朋友,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是来入住他的酒店的!帕斯夸里蹚着水朝码头走去,舔着嘴唇,准备说蹩脚的英语。“请,”他对那个女人说,舌头像一大块软骨一样笨拙,“我很荣幸,和奥伦佐一起搬你的行李。入住宜——景——旅馆。”帕斯夸里的话弄得那个美国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却没有察觉。他想用一些显档次的词来结束对话,绞尽脑汁地搜寻着合适的词来称呼她(夫人?),不对,他希望能有个更好的词。他从来都没能完全掌握英语,他学了挺久的,对英语的随意性和毫无意义可言的动词变化有些许的恐惧;英语完全无法预判,就像一只杂毛狗一样。他*初接触这门语言是经由唯一一位在旅馆里住过的美国人,那个美国人是一位作家,每年春天都来意大利,雕琢他生命的故事——一部以他个人在二战中经历为蓝本的史诗小说。帕斯夸里想象着那位高大、时髦的作家会对这个女人说什么,但却想不出合适的词句,他也不知道英语中有没有词语等同于意大利语中的常用词Bella:美人。他试着说:“请。来。漂亮的美国。”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是帕斯夸里活到那天以来*长的一刻了——莞尔微笑,端庄地低头看过来。“谢谢。这是你的旅馆?”
帕斯夸里晃晃悠悠地涉过浅水,来到码头前。他爬上码头,甩了甩裤腿里的水,尽力摆出*好的姿态,表现得像个时髦的旅馆老板。“是的。是我的旅馆。”帕斯夸里指着小广场左侧一个手写的小招牌说,“请”。
“呃……你为我们预留房间了吗?”
“噢,是的。很多房间。有你们的房间。是的。”
她看了看招牌,又看了看帕斯夸里。暖风又吹过,马尾中逃出来的几缕发丝似波浪般在她的面庞上拂过。她面带笑容,看着帕斯夸里瘦削的身子上流出的水洼,又抬头看着他那海蓝色的眼睛,说:“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而后她又戴上了帽子,迈步朝眼前小镇中心的小广场走去。
沃冈格纳港从来就没有——中学,所以帕斯夸里只能乘船到拉斯佩齐亚上初中。他就是在那里遇见**个真正的朋友奥伦佐的。他们因各自的缺陷聚在一起:老旅馆老板的羞涩儿子和长着招风耳的矮小码头男孩。冬天的那几个周,水路很不好走的时候,帕斯夸里甚至还会在奥伦佐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帕斯夸里去佛罗伦萨前的那个冬天,他和奥伦佐发明了一种游戏,道具是一杯杯的瑞士啤酒。他们面对面坐在拉斯佩齐亚的码头上,把脏话喷向对方,你来我往,直到其中一人词穷,开始重复之前的脏话,这样落败的一个就要喝光眼前的一品脱啤酒。此刻,帕斯夸里提起美国人的行李,奥伦佐则向他身边靠了靠,玩起这个游戏,只不过眼前没有啤酒。“她刚才说什么了,臭浑蛋?”
“她喜欢我的眼睛。”帕斯夸里说,没有注意奥伦佐的用意。
“得了吧,屁眼男。”奥伦佐说,“她根本就没说这些。”
“不,她说了。她爱上我的眼睛了。”
“你是个骗子,帕斯,你是个弱智傻蛋。”
“真的。”
“你真是弱智傻蛋?”
“不是。她真的是这么说我的眼睛的。”
“你就是个傻逼老色鬼。那个女人是个电影明星。”
“我也觉得是。”帕斯夸里说。
“不,蠢货,她真的在电影里演过戏。她在一家美国公司工作,现在正在罗马拍电影。”
“什么电影?”
“《埃及艳后》。你没读过报纸吗,吃屎男?”
帕斯夸里回头看了看那个美国女演员,她正沿着村子的梯道向上爬。“可是她太瘦了,演不了埃及艳后。”
“伊丽莎白·泰勒那个淫妇、偷汉贼演埃及艳后。”奥伦佐说,“她在电影里演别的角色。你难道真不读报吗,泔水桶?”
“她演什么角色?”
“我怎么知道?戏里肯定有很多角色。”
“她叫什么?”帕斯夸里问。
奥伦佐把之前收到的打印的说明递给了帕斯夸里。纸上记录了那个女人的名字,指令要带她去沃冈格纳港的旅店,账单送给安排她行程的迈克·迪恩,他住在罗马大酒店。那张纸上称迈克·迪恩是“二十世纪福克斯制片公司”的“特别制片助理”。而这个女人的名字叫——
“迪伊——莫瑞。”帕斯夸里大声地读了出来。名字不是很熟,但美国电影明星太多了——罗克·赫德森、玛丽莲·梦露、约翰·韦恩——他刚觉得自己认全了所有明星,总会有些新人突然出了名,就好似美国有一家工厂,专门大批量生产荧屏上露面的电影明星。帕斯夸里回头看去,那个女人已经上了峭壁间的台阶,准备迈入村子。“迪伊·莫瑞。”他又默念了一遍。
奥伦佐回头看了看那张纸。“迪伊·莫瑞。”奥伦佐念叨着。这个名字似乎有一种魔力,两个男人都情不自已地不断重复着。“迪伊·莫瑞。”奥伦佐又默念了一遍。
“她病了。”奥伦佐对帕斯夸里说。
“什么病?”
“我怎么知道?那个男人只是说她病了。”
“严重吗?”
“我也不知道。”说着,奥伦佐看似平静了下来,好像也对两人之间的老游戏失去了兴趣,又补充了一句骂人话,“舔屁眼的家伙。”
帕斯夸里看着迪伊·莫瑞轻移莲步,走在石砌的小径上,走向他的旅馆。“她不可能病得很重。”他说,“她很美。”
“但是和索菲娅·罗兰不一样,”奥伦佐说,“也不像玛丽莲·梦露。”这是他们在之前冬天里的另一项消遣,去影院里,评点电影里的女人。
“是不一样,我觉得她散发出的更多是智慧美……就像安诺·艾美。”
“她太瘦了。”奥伦佐说,“比不得克劳迪娅·卡迪纳莱。”
“确实比不上。”帕斯夸里也只能承认。克劳迪娅·卡迪纳莱是完美无瑕的。“不过我觉得她很不寻常,她的脸。”
这样聊天对奥伦佐来说有些太过友善。“要我说帕斯,我带一只三条腿的狗进村,你也会爱上它的。”
这时帕斯夸里忧虑了起来。“奥伦佐,是她自己打算来这儿的吗?”
奥伦佐把那张纸拍到帕斯夸里手中。“那个叫迪恩的美国人,就是开车带她来拉斯佩齐亚的那个。我跟他解释说,从来没人来这里。我问他是不是想去波托菲诺或是波托维内莱。他便问沃冈格纳港的样子,我说这里除了一家旅馆别的什么也没有。他问镇上是否安静。我说安静得就像人全死光了,于是他便说‘那就是这个地方’。”
帕斯夸里向朋友笑了笑说:“谢谢你,奥伦佐。”
“傻逼老色鬼。”奥伦佐轻声说。
“你已经用过一遍了。”帕斯夸里说。
奥伦佐做了个喝光啤酒的动作。
而后两人都看向峭壁旁边,坡上四十多米的地方,自他父亲去世后**个美国客人站在旅馆的门前。未来的希望近在眼前,帕斯夸里心想。
迪伊·莫瑞停了下来,回头向下看着他们。她晃了晃马尾辫,站在小村广场俯瞰大海,头发在面前飞舞,阳光洒在发丝上。她歪着脑袋,看着旅馆招牌,像是在努力辨识上面的字:
宜景旅馆。
而后,帕斯夸里的未来希望女士把宽松的大帽子塞到腋下,推门闪进旅馆里。
那个女人闪进旅馆之后,帕斯夸里心中闪过一个愚蠢的念头,他想是自己把她召唤来的,是他经年居住于此,生活在悲痛和孤单中,月复一月地等待着美国人的到来,是他用旧电影和书籍的剪影,用他梦境中失传的器物和废墟,用他史诗般长久的孤独创造了这个美国女人。他瞥了奥伦佐一眼,看到他正在搬着某人的行李箱,整个世界忽然变得虚无缥缈,人生宛如一瞬,恍似梦境。他从未有过如此超然绝世的感受,从未体会过如此彻人心骨的自由——就好似他在村子上空盘旋,在他自己的身体上盘旋——他异常激动,那种兴奋的情绪永远也无法解释。
“迪伊·莫瑞。”帕斯夸里猝然张口说,声音很大,打断了思绪的魔怔。奥伦佐转头看向他。他转过身,又说了一遍那个名字,这回只是自言自语,轻声低语,充满希望的气息令他有些局促。他想,生命真是一场幻境的喧嚣表演。
……
杰西•沃尔特(Jess Walter)为美国知名小说家,著有六本小说,包括畅销书《诗人的经济生活》、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的决选作品《零点》、获得“爱伦坡奖年度小说”的《公民万斯》、荣获《纽约时报》好书评选的《大理石坟墓之上》等,是一个较为成熟的外国小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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