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词典(修订版)

马桥词典(修订版)

作者:韩少功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2008-01-01

评分:4.9分

ISBN:9787020064632

所属分类:青春文学

书刊介绍

马桥词典(修订版) 节选

nbsp; 序
我投入文学写作已三十年。回顾身后这些零散足迹,不免常
有惶愧之感。以我当年浓厚的理科兴趣和自学成果,当一个工程
师或医生大概是顺理成章的人生前景。如果不是“文革”造成的命
运抛掷,我是不大可能滑入写作这条路的。我自以为缺乏为文的
禀赋,也不大相信文学的神力,拿起笔来不过是别无选择,应运而
为,不过是心存某种积郁和隐痛,难舍某种长念和深愿,便口无遮
拦地不平则鸣。我把自己的观察、经验、想像、感觉与思考录之以
笔,以求叩问和接通他人的灵魂,却常常觉得力不从心,有时候甚
至不知道这种纸上饶舌有何意义。人过中年的我不时羡慕工程师
或医生的职业——如果以漫长三十年的光阴来架桥修路或救死扶
伤,是否比当一个作家更有坚实的惠人之效?
我从事写作、编辑、翻译的这三十年,正是文学十分艰难和困
惑的时期。一是数千年之未有的社会大变局,带来了经济、政治、
伦理、习俗、思潮的广泛震荡和深度裂变,失序甚至无名的现实状
况常常让人无所适从。二是以电子技术和媒体市场为要点的文化
大变局,粉碎了近千年来大体恒稳的传统和常规,文学的内容、形
式、功能、受众、批评标准、传播方式等各个环节,都卷入了可逆与
不可逆的交织性多重变化,使一个写作者常在革新和投机、坚守和
迂愚之间,不易做出是非的明察,更不易实现富有活力的选择和反
应。身逢其乱,我无法回避这些变局,或者说应该庆幸自己遭遇了
这样的变局,就像一个水手总算碰上了值得一搏的狂风巨浪。
积累在这个文集里的作品不过是记录了自己在风浪中的一再
挣扎,虽无甚可观,却也许可为后人审思,从中取得一些教训。
精神的彼岸还很遥远,在地平线之下的某个地方。我之所以
还在写下去,是因为不愿放弃和背叛,还因为自己已无法回到三十
年前,如此而已。
这套文集收入了我的主要作品,占发表总量的七八成左右。
借此次结集出版机会,我对其中部分作品做了修订。
所涉及的情况,大致可分为三种:
一是恢复性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以来,中国内地的出
版审查尺度有一个逐步放宽的过程,作者自主权一开始并不是很
充分。有些时候,特别是在文学解冻初期,有些报刊编辑出于某种
顾忌,经常强求作者大删大改,甚至越俎代庖地直接动手——还不
包括版面不够时的偶然剪裁。这些作品发表时的七折八扣并非作
者所愿,在今天看来更属历史遗憾,理应得到可能的原貌恢复。
二是解释性的。中国现实生活的快速变化,带来公共语境的
频繁更易。有些时隔十年或二十年前的常用语,如“四类分子”“生
产队”“公社”“工分”“家庭成分”等,现在已让很多人费解。“大哥
大”“的确良”一类特定时期的俗称,如继续保留也会造成后人的阅
读障碍。为了方便代际沟通,我对某些过时用语给予了适当的变
更,或者在保留原文的前提下略加解释性文字。
三是修补性的。翻看自己旧作,我少有满意的时候,常有重写
一遍的冲动。但真要这样做,精力与时间不允许,篡改历史轨迹是
否正当和必要,也是一个疑问。因此在此次修订过程中,笔者大体
保持旧作原貌,只是针对某些刺眼的缺失做一些适当修补。有时
写得顺手,写得兴起,使个别旧作出现局部的较大变化,也不是不
可能的。据说俄国作家老托尔斯泰把《复活》重写了好几遍,变化
出短、中、长篇的不同版本。中国作家不常下这种工夫,但如遇到
去芜存菁和补旧如新的良机,白白放过也许并不是一种对读者负
责的态度。
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热情支持这一套文集的出版,感谢文友
东超、单正平等多次对拙作给予文字勘误,还应感谢三十年来启
发、感动、支持过我的各位亲人、师友以及广大人民。
韩少功
2007年7月

马 疤 子(以及“一九四八年”)
光复在县里当体育老师,是马桥少有的知识分子之一,也是马
桥惟一一个在城里定居吃上国家粮的人。
他的父亲是马桥历史上惟一的大人物。但很长一段时间,马
桥人不愿意提起这个大人物,对有关他的往事吞吞吐吐。我后来
才知道,大人物叫马文杰,一九八二年才获得政府的甄别平反,去
掉了“大土匪”“反动官僚”的帽子,获得了起义功臣的身份。光复
当上县政协常委,后来又当上政协副主席,同他爹的平反当然不无
关系。我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才访问光复,多少了解了一些马文杰
一九四八年出任国民党县长的内情。
我已经说过,这是在一九八二年。这是一个阴沉多雨的傍晚,
在一个河街上的小豆腐店里——光复连体育老师的饭碗都不牢靠
的时候,开下了这个小店。我在小本子上记下他的话,满鼻子酸酸
的豆渣味。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对于我来说,对于我所知道的马文
杰来说,一九四八年并不是一九四八年。它向后延迟了,甚至发酵
成酸味了。也就是说,它实际上延迟到一九八二年这个多雨的傍
晚才出现。就像炸死马桥雄狮的那颗炸弹,那颗中日战争的炸弹,
在泥土中悄悄把时间凝固了三十多年,推迟到一个明媚的春天才
在孩子的胸前发出一声古老的爆炸。
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不能说它是存在的,至少我们没有充足的
理由断定它存在。因此在一九八二年以前,马文杰的一九四八年
对于我是空无。
同样的道理,马文杰的一九四八年,马桥人的一九四八年,也
并不是很多历史教科书上的一九四八年。构成这一年的事件,使
这一年得以被人们感受、确认、追忆的诸多人世运演和变化,包括
国共北平和谈、辽沈战役和淮海战役、毛泽东愤怒拒绝苏共关于中
国两党划江而治的建议、国民党内蒋介石集团与李宗仁桂系集团
的激烈角逐等等,马文杰与手下人当时都一无所知。由于九连山
脉的重重阻隔,加上战乱、大旱以及其他一些原因,马桥弓与外界
的联系越来越少。马桥人当时对外界的了解,完全停留于一些回
乡老兵零零星星的传说。
这些老兵,原来大多数跟着团长马文杰在四十二军吃粮,到过
山东和安徽,后来又参加滨湖战役,接四十四军的防。他们看不起
四十四军,那是川军,纪律*差,差不多人人抽大烟,日军化装成便
衣打进去,一下就把他们的军部端了。马团长当然也吃过苦头,在
沅江县有一次打伏击,埋的一百多颗地雷全不管用。那些从邵阳
赶运来的土地雷,一炸成了两个瓢,爆得很响就是不死人,硝烟中
的日本兵一个不少,照样哇哇哇地往上冲,很快把四十二军分割成
几块。马团长见势不妙,只得命令手下人赶快把山炮什么的全丢
到河里,分散打游击。日本人是来运粮食的,只要把他们拖到冬
天,洞庭湖区的水干了,日本人的船就出不去,他们的牵制任务也
就完成了。
他们回忆马文杰带着他们捉俘虏的情形。捉一个日本兵奖一
万块钱。每个连每个月要捉四个俘虏,没完成任务连长就要记大
过,而且下个月的任务就要加倍。再完不成,连长就撤职,打屁股,
军法从事。三扁担下去,屁股肯定见血。有一个倒霉的连长,屁股
上总是烂一个洞,没当过几天“好人”。
他们找地方维持会要便衣,要良民证,然后化装去敌占区偷
袭。胆子大一点的人,还咬住日本人的队伍抓“尾巴”。有一个连
全是湘西的苗人,都会泅水,也*勇敢,捉的俘虏*多,但不幸在华
容县的一次遭遇战中竟然全连殉职。马团长手下的几个同乡运气
似乎还好,脑袋都留下来了,只是每次捉俘虏,捉回来的不是蒙古
人就是朝鲜人,不是真正的日本货,虽然可以勉强交差,但没有赏
金。这几个马桥人后来回到家里之后还经常为此愤愤不平。他们
说,马疤子不讲道理,蒙古鞑子的块头*大,塞在麻袋里三四个人
使了吃奶的劲还抬不动。吃了这么大的亏,凭什么人家拿赏金我
们就喝凉水?
马疤子是马文杰的外号。
他们的听众震惊之余也表示同情,是的,是的,马疤子就是个
小气,当了那么大的官,也没见给他婆娘打个金镯子。有一次回老
家请乡亲吃一顿饭,总共只砍了五斤肉,碗里净是萝卜!
他们的一九四八年就是充满着这样的一些话题。也就是说,
他们此时心目中的外界,只有抽大烟的川军,炸不死人的邵阳地
雷,还有日本军队中的蒙古鞑子等等——充其量,他们还模模糊糊
听说过第三次长沙会战的传闻。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
“一九四八”,也从来不用公元纪年。直到我与他们交往的时候,
“一九四八”还是一个生疏的词。他们表示那个年头的用词有以下
一些:
1.长沙大会战那年。
这显然是一个错误的命名。他们的长沙会战是一段迟到了将
近六年的新闻,被他们误以为是一九四八年的事。如果一个外来
人并不了解第三次长沙会战,只是靠马桥人的嘴来把握时间,肯定
要把历史的秩序打乱得一塌糊涂。
2.茂公当维持会长那年。
这个命名可以说没错,也可以说错了。茂公是马桥上村人,那
一年确实接了张家坊某人的差,轮到他来当了维持会会长,管辖远
近十八个弓。拿这一件事来标志一九四八年,没有什么不可以。
问题在于,马桥人不知道日本人早已投降了,日本人强制成立的维
持会在绝大多数地方已经不存在了,良民证也不用了,只是他们消
息闭塞,还是按老规矩办事,还用着“维持会”的名称,可能让后人
听了以后还是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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