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套“中国当代作家”系列丛书遴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以来成就突出、风格鲜明、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对他们的作品进行全面的梳理、归纳和择取;每位作家的作品为一系列,各系列卷数不等,每卷以其中某篇伤口的标题命名。
本套丛书一共收入了作者的八部作品。从一九八零年代中期的《厚土》开始,到*近的一些随笔为止,大致选了二十年以内的文字。《厚土》是我的成名作。严格的说,我的文学创作也是从《厚土》开始的。在这之前的十二三年虽然也写了一些作品,但只能算是学习和准备。
我为自己的写作定下一个标准: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但是,为什么在全球化的时代强调使用方块字?怎么才能算是深刻?用什么样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自己?这几个问题一问,就知道这个看似简单的标准,其实很苛刻。用这个标准衡量自己这八本书,我不能说真的做到了,只能说还算是一种自觉的追求。
本来文学创作是个人的事情。作家和好作家的分野就在于类似和独创的不同。但是我相信,无论多么独特、独创的写作者,他都无法使自己分身于历史和时代之外。从某种意义上说,写作常常是对历史和时代的反省与反抗,是独自一人对生命深情的抒发和挽留。讽刺的是,历史会让反抗和反省变得多余,生活会让抒发和挽留变成自作多情。因为,无动于衷是历史的基本属性,变幻无常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我是和文革以后的“新时期文学”一起成长起来的。当我们在一波又一波的主义和潮流中模仿和“创新”的时候,身边的这个世界早已翻天覆地:
从天安门广场上高举毛主席语录本狂呼万岁的红海洋,到灯光广场上挥动荧光棒泪流满面的追星族;从千百万城市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到亿万农民像潮水一样涌向城市去打工;从所谓的国家主人翁,到失去生活依靠的下岗工人、没了土地的农民;从排着长队用粮票、布票购买生活必需品,到琳琅满目的超级市场、名品专卖店;从“深挖洞,广积粮”的自我封闭,到高楼林立、汽车塞路的国际化流行病;这一切都是我们亲历亲见的历史和生活。眼前的这个世界变化之大,之剧烈,之深刻,说翻天覆地没有半点夸张。在所谓全球化的潮流下翻天覆地的中国,让所有的文字描述相形见绌。我们已经从狂热信仰的革命天堂或地狱,一步跨进了权力和金钱的狂欢节。在这个狂欢节上被权力剥夺的精神侏儒们,却又同时依靠金钱变成了消费巨人。有人宣称,这是一个历史终结于消费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经典被读物取代,独创被复制取代,欣赏被刺激取代。总之,在“作者死了”之后,文学的死期也就不远了。可是在我看来,文学是人记录自己生命体验和想象力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在没有文字之前被人们口口相传,在有了文字之后人们就用文字记录。就像食欲和性欲一样,这样的生命本能并非专属于某一时代。真正的文学从来都是出于内心的渴望和需要,权力的剥夺,金钱的驱使,或许可以得逞于一时,甚至得逞于一个时代,但它们从来也没有能得逞于永远。刻骨的生命体验,勃发的想象力总是会从岩石的缝隙中生长出来,总是会在大漠的腹地汇聚成茂盛的绿洲。真正的创作者从来用不着向历史撒娇,非要要求一个适合文学生长的“盛世”。生活本来就是泥沙俱下的,历史也从来就不可能干净。唯其如此,才滋养出了意想不到的文学。
在这翻天覆地的世界上,几十年来除了读书就是写作,很单纯也很单调。写的东西也简单,除了小说就是散文随笔。如此这般,在单纯和单调之中一晃三十载,眨眼间,曾经的热血青年忽然白发杂生。真快。快得来不及感叹。所谓的反省和反抗,在落到纸面的同时,也渐渐变成一个人的独白。到这时候才体味出什么叫“创作是个人的事情”。那情形很像是一个人把沙子扔进黑夜,也很像那只啣来石头填海的笨鸟。
牢记着历史无动于衷的基本属性。我不想给自己的选择涂上浪漫的色彩,更不想找一个道德的高台阶站上去。义无反顾的自生自灭是用不着宣言的。
从《厚土》到《银城故事》,李锐所有的叙述以及他对“中国问题”的思考,几乎都是“中国是一个成熟得太久了的秋天”这一判断句展开。今天我们谈论李锐,这是一个不能轻易漏过去的话。李锐的写作不断改变着文学想象中国的方式,呈现了当代汉语写作的发展前景和当代汉语写作中尖锐的精神危机;李锐以他的写作力图回答“建立现代汉语主体性”这一关键的历史命题,这是他不停地追问汉语写作的厚土,也是李锐的文学意义所在。本书收录了他的小说代表作二十篇,有《厚土》、《古老峪》、《二龙戏珠》等。
锄禾
裤裆里真热!
裤裆不是裤裆,是地,窝在东山凹里,涧河在这儿一拐就拐出个裤裆来。现在,全村老少都憋在这儿锄玉茭。没风,没云,只有红楞楞的火盆当头悬着。还有汗,顺着脊梁沟一直流到屁股上。人受罪,可地是好地。老以前,裤裆是邸家的聚宝盆,邸家的祖坟就在山根下安着,有碑,有字;土改的时候,按户头分了十三股;后来又合在一起归了社——裤裆还是裤裆,地还是好地。
锄玉茭讲究锄到堆儿圆,土堆足了,玉茭的根才能坐住,根深苗壮才有好收成。老以前,锄玉茭邸家给吃压饸铬,山药蛋熬粉条子,管够。现在没有饸铬,也没有粉条子,只有队长豹子样的吼骂。工夫长了,骨头里总还有些没有榨干的汗水要找个去处,男人们退上几步,侧侧身,解开腰带,一股焦黄的水泛着白沫,在两腿之问刷刷地射进土里。听见响声,婆姨们不用回避,只要不抬头。锄板在坚实的土块上碰出些闷重的响声,汗珠落下来,在黄土上洇出个小小的圆印儿,接着,又被锄板翻起来的新土盖住。烈日下的男男女女们错落成一道长长的散兵线,每人一垅,一垅两行,各自管着各自的营生绝不会有错。没人说话,裤裆里只有十几片锄板和土地的碰撞声。好闷热。
冷丁,黑胡子老汉直起腰来,抹抹嘴角上结成痂的白沫。看见的人知道,老汉是要唱。果然,老树皮一样的脖子上,青筋鼓了起来:
上朝来王选我贤良方正,
又封我大理院位列九卿,
当殿上领旨意王命甚重,
理民事还要我垂询下情。
唱到半腰忽就打住,攥住拳心啐了一口,嘴里涩涩的,只有几个唾星挣扎到了手上。有人在背后鼓舞着:
“好戏文!再唱么!”
老人并不理会,管自弯下腰去,把众人和裤裆重又抛进闷热与沉寂中。
“我说,咱毛主席现在是住的金銮殿吧?”
学生娃抬起头,眉梢上挂着的汗珠滑进了眼眶,左眼被炙得火辣辣的。是黑胡子老汉在问。
“不住。金銮殿现在是博物馆,谁都能进。”
“不住金銮殿,打了天下为了甚?”
“为推翻三座大山。”
“三座山?……”
老汉疑惑地环视着眼前连绵的群山,又看看那正揉眼睛的北京城里来的后生,不问了。吩咐道:
“不用揉,挤住眼窝停一阵儿就不疼了。”
散兵线上,有人放下锄板向山根的隐蔽处走去,一前一后,是两个女人,前边红布衫,后边蓝布衫;眼看走到地边了,队长吼骂起来:
“活计苦重了就都耍开奸滑了!咋,没有饴铬吃就他娘不锄地啦?把你脸皮子薄的,把你那屁股值钱的,等着吧,队里给你在裤裆里盖茅房!”
红布衫摇摇摆摆隐没在山根下了。蓝布衫却捂着脸退了回来。沉闷的玉茭地里漾起一阵开心的笑声来——狗日的,真会骂。
“我说,你们在北京天天都能见着他吧?”
学生娃又抬起头来,眉梢上的汗珠又滑进了眼眶,这一次是右眼。他记着刚才的吩咐,没有揉,闭起眼睛,白炽的阳光消失了,眼前一片混沌的暗红色。
“谁?”
“毛主席呗。”
火辣辣的疼痛还没有过去,学生娃依旧闭着眼:
“根本见不着。”
“鬼说吧,他就能不上供销社买盒烟抽啦?这娃……”
待到睁开眼,黑胡子老汉已经调转过身子,扔过一个怒冲冲的背影。学生娃有些为难,他确实搞不清楚毛主席抽烟的来路。
山根底下,红布衫悠悠地晃了出来,看看走得近了,队长骂道:
“你个日的还知道出来?我还说扎个轿子抬你去哩,你那屁股底下绑上尿盔子多省事,老邸家少奶奶也不能比你会享福!”
一面骂着,锄杆一摆,把红布衫垅里的玉茭带上了一行。锃亮的锄板在黄土里鱼儿戏水般地翻飞着,草根在锋利的锄刃下咯咯地斩断开来,没说的,果然是锄到堆儿圆——队长如今是全村的人尖儿。
听到吼骂红布衫不恼,拢拢头发笑起来,笑又不出声,只把嘴角抿着,待走到人多处,昂脸回敬道:
“早晚叫你驴下的烂了嘴!”
众人又笑起来。队长为人凶悍,外号叫豹子。如今在全村能这么解气地骂队长的人只有她。不过队长骂惯了,听的人也听惯了,若隔了三五日听不见反倒闷气。听到回敬,队长不动气,锄板反倒挥舞得更快了、盯着红布衫入了垅,他便竖起锄杆来,等着红布衫挪到近处,队长朝她侧过身子解开了腰带,叉定双腿响响地干咳一声。红布衫不知有诈,猛抬头,冷丁地看见黑乎乎的一团在眼前一闪,忙不迭地低下头去,口中千祖宗万祖宗地咒起来。队长不发话,只管涎着脸嘿嘿地笑。
一只红嘴鸦飞进炎热中来,漆黑的翅膀一闪一闪,失魂落魄地“呀”出一声。
“我说,听过《封神演义》的书没?”
鉴于刚才的经验,学生娃不敢回答是,也不敢回答不是,口中只“唔唔”了几下。
“那里头有个妲己,女人当朝坏天下。咋毛主席也叫他婆姨当了朝呢?忙得顾不上?”
学生娃有些慌乱:“您不能这么说,这可是政治问题。”
“毬!千年的朝政一个理,他咋就叫婆姨当了朝?没听过《封神演义》?”
学生娃把嘴和眼都朝着黄土低下去。
那只刚刚飞过的红嘴鸦忽然丧失了信心,复又折返来,几经盘旋,愤然朝那当头的火盆撞去,接着,又绝望地“呀”出一声。
骂着,笑着,锄着,锄一行的女人赶上了锄三行的男人——就等的是这一会儿。男人头也不回,面朝黄土朝身后甩过一句话:
“假门三道的,你看的回数还少。”
即刻,又招来一阵活驴野狗的咒骂,骂得男人心里熨熨帖帖的。骂够了,也笑够了,队长停下锄头正色道:
“哎,刚才下地来,我在河滩里看了你家的洋白菜苗,蔫蔫的,怕是不行了。”
“真个?”
“不信拉倒。”
红布衫摔下锄把咒道:“那死鬼,一天就知道在窑上挣那两个卖命钱,家里的事啥也是帮不上手!”
“淡话。那票子叫他白挣?”
红布衫不待多言,车身便走。队长在后边招呼:
“哎哎哎,慌的要咋?”
“哎你娘的脚!到秋后吃不上菜,队里给一斤给一两?”
看着红布衫隐没在地塄下边,队长又一阵笑,随即转回身把手一抡:
“抽一袋!”
接着又吩咐道:“年轻些儿的,都给我上东山根给马号薅青草去,不计多少,去就给一分工。老汉们就政治学习吧,半分工。学生娃,你还是给咱们‘天天读’。”
说着从衣兜里抽出个皱皱巴巴的报纸卷来,在掌心里拍了拍:“旧的,将就着用吧。前日邮差送来的新的叫屋里的给剪了鞋样子啦,女人家毡也不懂!正合适,这张旧的上边有毛主席专给你们学生娃开的那条语录,呐,好好念,一分工!我给咱到河滩地看看山药该锄了么。”
学生娃从队长手里接过那个旧纸筒筒,弄不大明白为什么新报纸总是被剪了鞋样子或是糊了墙;也弄不大明白,既是专门“开”给学生娃的语录,为什么总要由他这学生娃念给众人听。可是有那一分工管着,他还是要念: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算毬了吧,你也歇歇嘴。”
看见队长走下地塄了,黑胡子老汉终止了地头上的“天天读”,把那只粗大的黄铜烟嘴杵进干瘪的嘴唇里,又呜呜噜噜地骂着:
“狗日的,拿圣旨管人哩!”
地头上只有这一棵红果树,树老了,叶子稀稀的,身下的阴凉也是稀稀的。一只黄铜嘴烟袋在三个老汉嘴里转了三圈。小肚子胀鼓鼓的,那些没榨干的汗水聚起来在找出路,学生娃眯着眼睛站起来,走到下风处拍拍屁股,荡起一阵黄尘,朝地塄下边走过去。
“我说,你别去。”
学生娃没听见,眨眼在地塄边儿失了踪影。有只蝉在红果树上聒噪,头顶的火盆更旺实了。树底下蜷缩的老汉们活像是卧地的羊群。
学生娃在地塄下边回过头,不行,东山根上薅草的人历历在目,男女可辨,索性掉转头朝河滩的茅柳丛走过去。走到近前才要方便,猛听见有人声,且那声音有些个异样:
“你个牲口,家里不够还跑到野天荒地来……招呼叫人看见。”
“看见也是白搭,他谁敢掐我的花儿?”
“活祖宗……”
“活着哩……”
又是一阵叫人心跳的响动,密丛丛的茅柳晃动起来……没风,没云,只有红楞楞的火盆当头悬着;还有汗,顺着脊梁沟一直流到屁股上。学生娃直发傻,耳边如雷一般轰鸣着蝉声。
柳丛的那一侧大约是有了缓解:
“你个日的不要光图了个人痛快!”
“放毬心吧,既当家就管事。今冬天队里的救济粮、救济款要闹不回来,我再不登你的门!”
太阳穴在一下一下地跳,小肚子也在一下一下地跳,越聚越多的水们依旧在拼命找出路。学生娃匆匆逃了回来。红果树稀疏的阴影下,“羊群”们依旧倦倦地卧着。学生娃慌乱得难以措辞:
“大爷!大爷!我……”
黑胡子老汉猛一侧身,又甩过一个怒冲冲的背影,老树皮一样的脖子上骤然又暴起了青筋:
我公爹今晨寿诞期,
文武百官俱临莅。
数不清香车宝马到府第,
听不尽笙箫笛管闹晨曦……
“好戏文!”
身旁又有人鼓舞。
红楞楞的火盆下晃着一个人和一个疑惑的黑影,肚子里的水们愤怒地冲向出路,学生娃慌不择路地朝东山根跑过去。薅草的人们正纷纷返回来。不知怎的,就跑到了老邸家的祖坟跟前,半人高的石碑掩在茅草里,阴森森的。
猛地,背后传来队长豹子一样的吼骂声:
“狗日的们,一分工的便宜就占不完啦?动弹喽,快动弹!”
学生娃慌张地解开扣子,仄身在石碑前,一边又扭头朝背后慌慌地打量着,热辣辣的水喷涌而出,被焦黄的液体打湿了的墓碑上显出一行字迹来:
大清乾隆陆拾岁次己卯柒月吉日立
阳光下深深的刻痕,仿佛是刚刚凿出来的。
没风,没云,红楞楞的火盆一眨眼就把字迹烤没了。
古老峪
他睡不着。一连三天了都睡不着。
从酸菜缸里溢出来的那股刺鼻的酸臭味儿,一缕一缕地朝鼻孔里钻。头顶前,离炕沿三尺远,横担着一根被鸡屎染花了的树棍,树棍上鸡们照着祖先的模样在睡觉,蜷缩着身子,羽毛蓬松起来,尖尖的嘴插在羽翼中,也许是有悠远古老的梦闯了进来,它们时不时呻吟似的叽叽咕咕地发着梦呓。灶炕边那只小猪睡得太深沉,常常就舒服得哼出声来。窗户纸上有个小洞,冷气一阵阵地拂过鼻尖和额头。身边的汉子浑重地打着呼噜,炕皮儿有点微微地颤。凭着直感,他知道,隔着汉子,在炕的那一端,她也没有睡,不知是怕,还是在等。他还知道,再过一会儿,汉子就会爬起来,拎过炕头上那个其大无比的砂盔,响响地尿上一阵。然后就摸索着套上衣服,披上羊皮袄,提着马灯去给牲口们添草。随着窑门咣当一声响,漆黑的土窑洞里,烤人的土炕上,就只留下他和她。而且,他知道本地的习俗,按照这习俗,土炕的那一端,污黑的被子里裹着的是一个一丝不挂的身子。一想到这儿,他就羞愧难容,可是,一连三天了,他总是想到这儿……
三天前,工作队长分派任务的时候拍拍他的肩膀:
“小李,古老峪除了土改的时候去过工作队,这二十多年没人去,你去。给他们念念文件就回来,三天。对啦,临走前选个先进个人报上来。”
他打好背包,收拾了洗漱用具,而后翻遍大队部的土窑,只找到一本掉了书皮的《新华字典》,空荡荡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怅然,呆呆地立了一刻,也只好把《新华字典》装进怅然中一起带上路。
黑暗中,炕的那一端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她在翻身,这响声是那赤裸的身子和粗劣的布们磨擦出来的。他也翻了一下身,把脸和身子正对着窗户,把后背朝着黑暗中的那一端。冷风迎面吹拂到脸上。他抗拒着羞愧,抗拒着引起羞愧的强烈的想象。他是工作队员,他到这里来的任务是宣读文件,鼓励农民“改天换地”、“大干快上”的,可现在在胸膛里倒海翻江一般奔涌着的,都是些与此极不相称的东西。远处,响起拖拖沓沓的脚步声,这下好了,借助于外力,他终于从迷乱中挣扎出来,仿佛解脱了似的一阵轻松。接着,门又一响,涌进一股逼人的寒气。接着,汉子又摸索到炕上来,熄了马灯,只一会儿,炕皮儿就又微微地在打颤。再过一会儿,三尺开外横担的树棍上,那只白羽红冠的雄鸡便勾举着脖颈洪亮地唱起来。唱一遍;然后,再唱一遍;再然后,还唱一遍。窗纸上就蒙上一层灰白的光影。熬到这个时辰,他才昏昏沉沉地睡去。等到睁开眼时天已大亮。炕上空荡荡的,主人们的被子已叠好靠在炕脚。
一连兰天,天天如此。
热水就在灶火上温着,是她烧的。灶口上一枝尚未烧尽的柴兀自支撑着,还在冒出些断断续续的火苗来。掀开锅盖,等白腾腾的水汽飘过后,结了一点水碱的锅底上露出四个又大又白的鸡蛋来。这是她特意煮的。他有点惊讶,前两天是两个可今天却翻了一倍。舀出水洗了脸,漱了口,再把鸡蛋取出来仔细地剥去皮,玉石般晶莹的蛋白颤巍巍的,咬一口,很香。每天这特殊的待遇叫他很惶恐。可是又必须得吃,不吃就会招致许多的埋怨和推让,那埋怨和推让就更叫他惶恐。他有点舍不得一下子就把它们吃完,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似乎是在品味着一个什么故事。今天就该走了,可他却隐隐地觉出来她不大愿意,她好像有些个不舍,要不,为什么又多煮了两个鸡蛋呢?三天来他还隐隐觉得这土窑里的父女俩之间一直有种紧绷绷的气氛,似乎有件什么事情因为他的到来而暂时中止了。这事情显然是主人不愿叫外人知晓的。
洗了脸,吃了鸡蛋,他靠在自己的被垛上,随手又打开了那本没有书皮的《新华字典》,一行一行地看下去:涟,水面被风吹起的波纹。莲,多年生草本植物,生浅水中,叶子大而圆叫荷叶,花有粉红、白色两种……鲢,鲢鱼,头小鳞细,腹部色白,体侧扁,肉可以吃。奁,女子梳妆用的镜匣。妆奁,嫁妆,陪嫁,陪送,旧时女子出嫁从母家带去的衣服用具等……
窗外不远处,传来连枷打在豆秧上的闷响。来到古老峪的**个早上,他到场院上去过,因为记着“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纪律,手中的连枷挥打得分外卖力。可只干了一会,身子刚刚发热,当队长的汉子就派下来另外的活。
“老李,你跟上咱女子把这边打完的豆秧抱一捆送到马号去,再带上些回去生火吧,招呼炕凉。”
李锐,男,1950年9月生于北京,祖籍四川自贡。1966年毕业于北京杨闸中学。1969年1月到山西吕梁山区插队落尸,先后做过六年农民,两年半工人。1977年调入《山西文学》编辑部,先后担任编辑部主任、副主编。曾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山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2004年3月获得法国政府颁发的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自1974年发表第一篇小说,迄今已发表各类作品将近两百万字。系列小说《厚土》为影响较大的作品,曾获第八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并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出版有小说集《丢失的长命锁》、《红房子》、《厚土》、《传说之死》;长篇小说《旧址》、《无风之树》、《万里无云》、《银城故事》;散文随笔集《拒绝合唱》、《不是因为自信》、《网络时代的方言》。和外国作家的作品被翻译成中文一样,李锐的作品也曾先后被翻译成瑞典文、英文、法文、日文、德文、荷兰文、越南文等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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