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苍茫

石壁苍茫

作者:何葆国 著

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2008-06-01

评分:5分

ISBN:9787543853034

所属分类:青春文学

书刊介绍

石壁苍茫 目录

**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石壁苍茫 内容简介

小说以二十世纪上半叶风云际会的历史变幻为背景,叙述了宁化石壁一群客家青年男女的恩怨情仇。石壁巫家经营着祖上留传下来的几个榨油坊,是当地大户人家。赌棍张礼杭被迫将女儿杰仪嫁给巫家二儿子永维做“细新妇子”,杰仪和永维的哥哥永咸早已暗生情愫,成年的永维因接受了新式教育而鄙弃杰仪,兄弟反目。永咸*终娶了一家大户人家的女儿罗幼妹为妻,开始当家做主,然而,新婚之夜却遭到了千家围土匪的骚扰。寒门青年黄茂如和巫家女儿永祺相互爱慕,永祺在离校赴约中遭受意外。杰仪的弟弟杰心在继承了师傅的烟丝店后厄运连连,却意外地在收账途中救起了遭难的永祺,永维将永祺许配给杰心,欲亲上加亲,永祺在迎亲过程中与茂如私奔。共产党人徐世谦一直在石壁从事革命活动,1930年6月,他领导石壁农民进行暴动,攻打巫家,巫永咸在新生儿子的啼哭声中仓皇逃亡。七十年后,九十高龄的永咸在孙女的陪同下从台湾返回石壁寻根谒祖,意外连连,惊喜不断……

石壁苍茫 节选

**章
1
巫永咸是在儿子的啼哭声中踏上逃亡路的。那是七十年前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人命关天,这边是老婆在床上杀猪般地叫唤,接生婆细声地指责着她:“用劲啊,屙屎你会不会?”外边是农会暴动队把大门撞得嘭嘭响,尖利的喊声穿透土墙木板,像木棍一下一下地敲着他:“我们是石壁暴动队,永咸佬,滚出来!滚出来!”
巫永咸在产房前急得团团转,老婆的痛叫和暴动队的嘶喊混杂一起,像成群的大王蜂扑向他,令他狂躁不安而又无计可施。
这边是新的生命要诞生,外边是有人要他的命。
昨日他已经听说,曹坊暴动了,一伙持枪拿刀的农民包围了大户人家的房子,那些民团不知溜到哪边去了,农民像洪水一样冲进来,把人像包粽子一样捆绑起来,家中物件全部没收。他知道,禾口、石壁这一带的农民也在背后跃跃欲试,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动手了。
巫永咸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声,他感觉自己平日里对雇工还不错,在村里也有人缘,修谱盖庙铺路造桥,从来是出*多的钱物,可是这下怎么跟他们摆道理呢?那些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民此刻群情激昂,黝黑的脸上一片红彤彤的义愤,只怕一人吐一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这要怪自家那座油榨坊。谁叫爷爷传下一座榨油坊,而他又把它经营得越来越大呢?在葛藤坑,在石壁,甚至在整个宁化,他的永隆昌榨油坊都是*大的,这也难怪那伙穷人盯上他了。当然这里面有人在指使,他能想到的**个人就是张杰心。想到这个人,他不由心头沉重,亲戚做不成,反而成了仇敌。
暴动队用木头撞门的声音,像榨油坊里的杖槌撞击着榨槽,发出宏大结实的响声,现实和幻觉的两种声音交织着,撞得巫永咸有些站不稳了。
在门后指挥雇工顶住大门的爸爸一手提着旱烟管,一手擦着头上的汗,神色慌乱地从回廊上跑过来,他的声音里带着很粗的气喘:“顶不住了,顶不住了,永咸,你快跑!”
巫永咸看着爸爸因为紧张而扭得变形的脸,说不出一句话。
“快跑,他们是来抓你的,你先跑到外面去避一避!”巫得明推了儿子一把,声音都打战了,“快呀,快——”
巫永咸摇摇头说:“我不能跑,幼妹就要养子了,我怎么能跑?”他禁不住走到窗门前,把头贴在窗棂上,用一根手指拨开厚厚的布帘,眼珠子紧紧地盯着床上的动静。
老婆的叫喊声渐渐小了下来,接生婆把头埋进了她的两腿之间,嘴里在念叨着什么。这边的动静小了,外边却是人声鼎沸,夹杂着号子和撞击声,像是赶墟一样热闹,又像是演戏一样临近高潮,屋瓦都快要被掀翻了。
“快跑呀,永咸,好汉不吃眼前亏。”巫得明推着儿子,手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得永咸踉跄着直往后退。
“我、我不跑……”
“你不跑就没命了。”
“要死就一家人埋在一窟。”
巫永咸话刚说完,额头上就挨了一记烟管。巫得明扬着手,似乎还准备再敲一下,那黄铜铸成的小烟锅像一只暴怒的眼珠,他的眼睛也瞪大了,说:“你说什么疯话?人家来抓你,你却在这边等死,你姆没给你生腿吗?”
巫永咸从没见过爸爸这么发火,连下巴上的几根胡须都抖抖索索的,像是要烧起来一样。这些年来爸爸的身体一直不好,去年开始把整个家的经营管理大权交给了自己,他自然明白自己对整个家意味着什么。
“你快跑呀,老祖公以前还不是从中原跑来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巫得明脸上充满一种不可违抗的肃气。
巫永咸愣愣的像木偶人一样,心里却是百感交集。老婆正在为他生孩子,暴动队要来抓他了,两件大事碰在了一起,都是人命关天的。跑,还是不跑,这实在是难以选择。
这时,产房里传出接生婆的一声叫好:“头出来啦。”巫永咸心里怦然一动,眼泪就从眼眶里涌出来。
“行了,你可以走了。”巫得明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巫永咸听到了一声哇的啼哭,像一只唢呐高亢地吹响。接生婆兴奋地叫道:“永咸佬,你生了一个带柄的!”他听到自己脑子里轰的响了一声,身体似乎有些站不稳,巨大的喜悦像瀑布一样从天而降,他心里溅满了幸福的水花,他想大叫一声,但他只是用力地擦去眼泪,悲壮地转过身,向厨房跑去,一脚跨进厨房的门槛,回头对爸爸说:“我去向丈人爹报喜。”
石壁地界的习俗:头胎生男丁的,男丁父亲要带一只鸡、一壶酒和两斤熟肉到岳父母家报喜。这三样东西,巫永咸在食昼(吃午饭)时已经准备好了,因为老姆不在人世,他得自己做好准备,即使生的不是男丁,不需要“报喜”,这几样东西也是用得着的。
巫永咸冲进厨房,提起装满酒娘的锡壶和煮过的一块肉就往红漆篮里放,可是鸡还是活的,用麻绳绑着脚,系在桌脚上,看见他还咕咕地叫了两声。他也顾不上想太多,从地上抓起这只可怜的鸡,抓住鸡头用力地一拧,只见鸡翅膀拍打一下,便无声息了。永咸把鸡丢进竹篮里,一手挎着篮子走出了厨房。
巫得明发现儿子在这紧要关头还不忘礼节古俗,无话可说了,只是撅起嘴,在烟管的铜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烟雾随着他的叹息从鼻子里徐徐飘荡出来。
“爸,我会回来给儿子‘洗三朝汤’。”巫永咸说。
巫得明点点头,心里说,“做六十工”(婴儿出生两个月办酒席)你能回来就好了,只要躲得过这一劫,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巫永咸向堆放竹砻石碓的横屋跑去,儿子的哭声追赶着他,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大门外噼里啪啦传来一阵声响,有人点起了爆竹,发出狂热的尖叫。巫永咸骂了一声,心想本来现在应该是自己站在家门口,喜气洋洋地燃放鞭炮,这下只能由那伙龟孙子去放了。他心里无奈地说,儿子,反正也有炮声迎接你的出世,有总比无好,你也不用哭了。
这时,巫家厚厚的大门板轰隆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一群人像一股巨浪涌进来。这是一群革命的农民,他们的脸上闪着造反的激情。过去他们很少来到巫家院子,偶尔来到也是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现在他们气壮如虎地冲了进来。
巫永咸挪开竹砻,下面露出了一个地洞。这是一条半人高的暗道,直通向房子后面的一片乱石岗。巫永咸跳下地洞,把红漆篮提了下来,外面是晃动的火把,像影影幢幢的鬼火。他听到了一阵乱哄哄的声音,这此起彼伏的响声里传来一声、两声婴儿的哭叫,他听到了,是自己儿子的啼哭。那哭声让他心头发颤。他不能再听下去了,发狠地下了决心,把竹砻挪回原来的位置,顿时,一片浓稠的黑暗像大水淹没了他,他只能弯曲着身子,凭着感觉在暗道里跌跌撞撞地向前爬行。
农民暴动队的喊叫声消失了,儿子的啼哭声也被隔开。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散发出一股土地的气味,土腥里带着微辛。这是一条从土地深处开凿出来的逃亡路。一千五百多年前,巫永咸的先祖巫暹公从战火纷飞的平阳郡扶老携幼往南逃亡,又是一千多年前,天下大乱,巫罗俊公随着父亲逃到这边,现在,莫非又一个乱世降临了?巫永咸只能在儿子的哭声中独自上路,心里是几多的悲怆和沉痛。
2
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在后来出版的《宁化人民革命史》里,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禾口党支部于(1930年)6月24日晚召集农会会员两百多人在禾口道南学校操场进行暴动分工,当晚分别在禾口、石壁、凤山、水东等村捉拿土豪,没收其财产。”
但是它注定要被人不断地提起和讲述,反复地回想和想象。
那个夜晚的亲历者已经越来越少,在世的大都垂垂老矣,无法开口说话,但是坐在维藩桥长椅上的人们,说起那个夜晚,却像是昨日夜边发生的事一样,他们一个个变成了当事人,说得口沫四溅绘声绘色,只是每个人演绎的版本不同,甚至彼此矛盾、截然相反,有时同一个人说的,今日和昨日的说法就不一样了。这些饶舌多嘴的人多是六十几岁的老人,喜欢听他们讲古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再说越来越多的后生子到城里打工去了,老人们只是自得其乐地说着过瘾。晒晒日头,动动嘴皮子,时间似乎就过得快一些。
可以说的话题太多了,屁股下坐着的这维藩桥,要说就能说半天。这桥原来不叫维藩桥,而叫做福德桥,原来的桥址也不在这边,而在小河上游四十米处,大清雍正13年(1735年)夏日,山洪暴发,把桥冲塌了,村中张氏族人便集资重建。可是张姓长房的一个老者说,社公(土地神)托梦给他,说是福德桥建于原处,风水不佳,应该往下迁移四十米。这一说法一直颇有争议,不过,到了乾隆9年(1744年),张姓族人还是再次筹资,依照社公托梦的建议,迁址重建了福德桥,还是单拱石桥,只是名字改成维藩桥,桥上建起了长长的木构凉亭,供奉财神爷,保佑大家出门平安发财,两边安置了长条木椅,同时在桥头用青砖砌成一座德润亭,是为暖亭,可以给歇脚的路人遮风挡雨。维藩桥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人拆毁了,现在的桥是1990年依原貌重建的。当年谁带头拆的桥,后来得到什么报应,这也是有一些故事的,但是讲得多了,像酸掉的水酒,没有人感兴趣了。现在,维藩桥、德润亭和巍峨耸立的客家公祠几乎连成了一个整体,坐在桥上的木椅上,就能看到客家公祠那雄伟的牌楼。
牌楼前的空地上时常停满大大小小的汽车,那是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各地来的客人,他们全都是到客家公祠里寻根谒祖的,有的老态龙钟,需要别人搀扶才能走路,有的则是被父母抱在怀里或者牵在手上,更多的是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一个个表情凝重,而又掩饰不住一种回到祖地的欣慰。
维藩桥上的老人们早已见多不怪。自从1995年客家公祠落成之后,他们也算是见了大世面。每年的10月16日是客家公祠的公祭日,石壁地面上突然就冒出黄澄澄的一大片人,好像从地里钻出来的蘑菇,眨眼间就布满了整个石壁。黄澄澄一片呀,像金黄色的稻禾翻起层层波浪,因为他们都穿着祭祖的黄色马夹。
全世界的客家人都认石壁是客家祖地,你说这是多大的事?全中国的人都认北京是首都,而认石壁是客家祖地的可是全世界的客家人,全世界呀,这样一比较,石壁都比北京厉害了,老人们就突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的,恨不得连饮三碗酒娘,于是不免又要滔滔不绝地说上半天。
这是2000年5月的一天,有一个孙子在宁化县委报道组工作的老人向大家发布*新新闻:巫永咸要从台湾回来石壁醮地祭祖了。谁知有人不以为然,说永咸佬说要回来都说过几多遍了。有人扳着手指头算了一下,说永咸佬九十多了,他还走得动吗?看到大家对自己独家发布的消息表示怀疑,这个老人很不高兴,他说的消息可是有正规的来源渠道,一向具有权威性,居然一点也没有轰动效应。不过他还是很快转换话题说,前几天他看到两个后生子搀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步一步地走向客家公祠的正殿玉屏堂,一问才知道那两个后生子是老人的曾孙,那老人很老了,你们知道他今年几多老吗?说到这里,他卖了个关子,等许多脸朝他转过来,才伸出一根指头说,今年整整一百岁。老人说:“人家都一百了,永咸佬才几多?”他把话题又绕回来了,其实,他的言外之意是,人家一百岁老人都来了,巫永咸不过九十一岁,他也是可以回来的,*多两个人搀住他。
于是,巫永咸这个名字以及那个夜晚,又开始在人们的嘴上流传,成为今日*重大的话题。
有人说,巫永咸那天夜晚从暗道里逃出去,一路狂奔,连竹篮里的那只鸡掉落在地上,他都没有发觉,他穿过邓坊桥、张家地,跑到济村长坑的丈人爹家里,直喘着气,话都说不出来。
有人立即反驳说,不对,那天夜晚,巫永咸本来是想到丈人爹家里报喜,但是形势危急,他觉得还是生命**,就把那块熟肉当下酒菜,一口酒一口肉,全装进肚子里,然后头脑冷静了,身上也有力气了,就翻山越岭一口气跑到水茜,然后又跑到安远,躲进树高林密的牙梳山里。
这时,张杰力拄着长长的旱烟管,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大家全都转过眼睛看着他,有人叫他叔哩,有人叫老叔公,还有人叫公。张杰力今年八十五岁了,满脸是纵横交错的皱纹,牙齿掉得差不多了,但是他的耳朵还不背,两手拄着旱烟管,驼背的身子站稳了,站成一张弓似的。
“你们说永咸佬,当年呀,我……”张杰力一开口,嘴巴就像风箱一抽一抽地往外送着风。人老话多,他的啰唆和牢骚在石壁地界早已出名。有人在后面说他,“牙齿了了稀,说谎一簸箕”,当面还得耐心地听他絮絮叨叨。
1930年那个夜晚,张杰力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据说他也混在农民暴动队里,他老哥张杰心是正式队员,他是拿了一把菜刀参加暴动的,算是编外队员。
巫家房屋是石壁大户人家*常见的上厅下廊回字形结构,那个动荡的夜晚,暴动队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巫家大门,但是那苦檀木做的大门坚硬牢固,十来个人抬起一根柞木,喊着号子,一遍遍地猛烈冲撞,“嘭”的一声,大门震落一片尘土,像落雨一样,那柞木上面的力气反弹回来,大家全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指挥暴动的徐世谦下令,继续撞门,直至撞开为止。
跌倒的人从地上爬起来,抬起柞木,喊着“嗬嘿——嗬嘿——”的号子,勇猛地向前冲,嘭!大门又是一声巨响,震落许多尘土,依旧岿然不动。
这种古老而简陋的攻门方法,在暴动队员不屈不挠的努力下,还是收到了效果。大门轰然倒塌,暴动队像潮水一样涌进巫家。
对十五岁的张杰力来说,当年冲进巫家有一个隐秘的任务,就是救出他的姐姐张杰仪。十年前,也是十五岁的张杰仪嫁给了年仅五岁的巫家二少爷巫永维,成了一个辛酸无人知的“等郎妹”,更成了巫家一个不用付工钱的长工。那天晚上,张杰力像一条泥鳅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巫家回字形的格局让他有些摸不着方向,姐姐住的厢房他早几年是到过几次,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加上当时闹哄哄的气氛,他窜来窜去也没找到,只好回头挤进人堆里。
那时,暴动队员团团围住了巫永咸的父亲巫得明,要求他交出儿子。乡里乡亲的,大家也都知道是他儿子掌控着家中大权。巫得明说,永咸到石城收账去了。领头的徐世谦冷笑一声,说:“你骗鬼哩,永咸老婆在家生孩子,他能到外面去?一定是藏起来了!”他一声令下,两个暴动队员就扑向巫得明,把他的双手反剪起来。他束手就擒,手上的旱烟管掉在了地上。这时,张杰力挤上前来,冲着巫得明厉声责问:“你把我姐藏在哪边了?”他从地上捡起旱烟管,烟锅差不多戳到了巫得明的鼻子,声音又拔尖了许多:“说!我姐在哪边?”
巫得明苦着脸说:“我是不管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话没说完,鼻头上便挨了一记烟锅。
后来,这根用仙柑木做成的旱烟管被张杰力私自截留。1933年,张杰力参加红军,因为不能带烟管,就藏在了自家床铺下一只废弃的烟箩里。1934年10月6日,张杰力随红军大队人马在凤凰山集结,休整了一天,然后便开往于都,踏上了举世闻名的长征之路。可是没多久,张杰力便在湖南境内的一次战斗中被打散了,赶不上红军队伍,只好一路做乞丐走回来,像客家先民一样从站岭隘口回到石壁。那烟管被他翻找出来,重新回归他的嘴上。现在,旱烟管不仅是张杰力的吸烟工具,也是他的拐杖,那黄铜制成的烟锅时常拄在地上,都已经磨损出裂痕。
张杰力拄着烟管,走到长椅前边,身子重心压在烟管上,然后缓缓地把身子转过来,屁股一点一点地落在木椅上,他瘪着嘴说:“永咸佬不知老成什么样?七十年了,他都不敢回来……”
“过几天人家不就要回来了吗?”有人接上话。
张杰力抬起烟管,往烟嘴吸了一口,烟锅里居然亮了一下,看不出那里还真有烟丝。本来烟管吸的是晒烟,但是晒烟早都改种成烤烟了,而且是烟草局专卖,他那烟锅里将就的烤烟丝显然出自地下的私人作坊。烟呛了张杰力一口,他一边咳一边说:“以前呀,永咸佬是我们要打的土豪,打土豪分田地,他那榨油坊多大啊,现在,他又成了宝贝啦……”
“风水轮流转嘛。”有人接上话,又随即转了话题说,“杰力叔哩,当年你要是把长征走下去,现在你也是咱国家的宝贝了。”
张杰力愣了一下,眼珠定定地不转,合上嘴,脸沉沉的再也不吭一声。
这个话题正好碰到了他心里的痛处。当年他在一次战斗中被打散了,发现硝烟已经散尽,四周是莽莽苍苍的大山,像是石壁的东华山,但又明显不是。红军不知在哪里,白军也没有了,身边只躺着几具战友的尸体,他硬撑着爬起来,把他们草草地掩埋,然后丧魂落魄地逃离战场,一路乞讨走了三个多月才走回石壁。虽然几年前县里把他定为“红军失散人员”,每月给他发三百来块钱,但这似乎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早几年,张杰力牙齿还没掉落的时候,说话还很有中气,他常常在维藩桥上拍着胸脯对大家说,要是我当年不被打散,把长征走完,解放后说不定也能弄个将军当一当。不过,立即有人反驳他说,这也难说,说不定你早就死了,骨头都不知埋在哪边!清明都没后代给你醮地!这说得也是,当年宁化参加红军的有一万三千多人,占全县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可是这一万三千多人在二万五千里的征途中,死伤无数,单单是湘江战役,宁化人就死了几千个,*后走完长征还活着的宁化籍红军战士只有五十八个人。谁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这五十八个幸运者之一呢?就是活下来,也不一定就能当将军,那将军不是太多、太好当了吗?像石壁江夏堂的黄茂明,走了一半的长征,失散后继续参加革命,解放后也不过是当了个行署专员。所以,有时想想,现在还能活着,每个月还能领三百块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那些埋在他乡的老乡,也算是大福大贵了。
大家继续说起巫永咸的话题,这是一个很有悬念的常说常新的话题,因为这个从石壁出走的客家人已经七十年没回来了,让人有许多不解和疑惑,而现在他突然要回来了,他又想干什么呢?
一阵风从东华山吹过来,吹得老人们鼻子痒痒的,有人就大声地打喷嚏,有人眯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张杰力用烟管拄在地上,缓缓站起身,说:“永咸佬回来,我要见见他……当年大家有仇,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刘邦和项羽斗了一辈子,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还是我们客家人善于化敌为友,把他们放在汉帝庙和富下庙同一香龛里,平起平坐一同享受香火……”
3
一辆八成新的桑塔纳2000轿车驶出宁化客家宾馆,穿过热闹的街区,跑上宁化开往石城的205线省道。
这是一条平整的柏油路,随着山势转几个弯,就进入了开阔平坦的石壁盆地。远处是高高的东华山,公路两边是碧绿的田野,春天移栽的烤烟苗向上伸展着叶片,齐刷刷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经过的村子多是青砖红瓦的新房,有个别外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瓷砖,显得比较抢眼,还有一些古朴老旧的大厝,带着一种沧桑久远的韵味,掩藏在老树下。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是宁化县某某办副主任张名元,每经过一个村庄,他都要回头对后座的三个人说,哦,这是连塘,这是官塘,这是茶湖江……说了几次,他发现人家似乎对此不感兴趣,就不再开口了。
后座中间那个神气淡定、朱颜鹤发的老人就是九十一岁的巫永咸,右边的是陪同他还乡的孙女巫文姬,今年二十五岁,台湾大学医学系硕士生,左边的是巫文姬的中学同学和绯闻男友张显澜,也是二十五岁,是一个以撰稿为生的网络写手。两个年轻人分坐老人两边,像是尽心尽职的护卫,老人身子稍一摇晃,便立即伸出手扶住。但他们的手总是被无声地推开,两个人交流着眼色,有时相视一笑,或者扮一个鬼脸。那微微的窃笑和花样繁多的鬼脸带着顽童的游戏精神。
巫永咸像打坐一样挺着腰板,眼睛半眯着,几乎不往窗外看,让人说不清他是在打瞌睡还是沉浸在往事中。这一点很不像那些阔别故土多年的游子,他们往往一踏上石壁的土地,就兴奋、激动得全身发颤,眼睛贪婪地盯着车窗外,不停地问这问那,如果看到曾经熟悉的物件,比如路边的一间旧亭子、小溪上的老水车等等,更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地尖叫不已,而巫永咸则是熟视无睹一言不发。从昨日下午抵达宁化开始,他就一直很少说话。
巫永咸此次决定返回石壁老家,遭到儿子志成的反对。儿子的理由很充分:你的身体吃得消吗?假如二十年前、十年前,甚至五年前,他是不会反对的,现在父亲都九十一岁了,难道他想把一把老骨头丢在老家不成?叶落归根,敬宗睦祖,人同此心,情同此理,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是为什么早几年父亲不回去呢?那时他的身体还很好,时常盯着墙壁上的一张老地图发呆,那上面一个写着石壁的小圆点被他画了好几个圈,每年农历8月11日他都独自一人到新竹巫氏祖堂祭拜巫罗俊公。罗俊公不仅是巫氏老祖,也是宁化的建县始祖。志成明白,这是父亲的思乡寄托。台湾巫氏宗亲会从1988年就开始组团到石壁寻根谒祖,甚至捐资在宁化县城修建了巫罗俊怀念堂,他记得父亲先后两次捐款,却从来没有公开流露过回乡看看的意思。有一次,他还对父亲说,*近宗亲会又要组团回乡,我给你报个名吧。父亲沉思良久,*后还是摇了摇头。父亲性格孤僻,一向不大合群。一大帮人衣锦还乡,当地政府盛情款待,又是握手又是录像,乡亲们一边敲锣打鼓一边燃放鞭炮,还有成排的小学生摇着手里的塑料花束,一声声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他知道这种场面是父亲不喜欢的,甚至非常害怕。可是他怎么就突然决定还乡呢?老人细相,真是难以理解。
“我就想回石壁看看。”那天吃晚饭时,巫永咸突然对儿子说。
“你?早几年不回,现在?这怎么行……”巫志成不解地说。
“我就想……”
“这不行,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为什么现在想回去?”
“我就想……”
“我*近没空陪你,你一个人怎么行?这不行。”
“我就想……”巫永咸执拗地说,他轻轻放下吃完的饭碗,脸带愠色,低着头走出了餐厅。
都说“老人细相”,父亲这种完全孩子气的举措,让巫志成觉得不可理喻。但他明白,父亲决定了的事情,他是无法改变的。第二天上午,他在公司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你给我订两张到香港转厦门的联票,越快越好。”巫永咸淡淡地说,像是说来一张电影票。
“你和谁?”
“文姬。”
巫志成放下话筒,叹了一声,还是拨通了票务公司的电话。那天早上他亲自开车送父亲和女儿到桃园机场,到了候机厅,他发现同行的还多了一个张显澜。这少年家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要和文姬一道陪同父亲还乡,不管怎么样也是多了一个帮手,他特意把少年家拉到一边,交代他别贪玩多照顾一下老人,*后还意味深长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
这时,汽车驶入了石壁镇区。巫永咸似乎睁开了眼睛,说:“哦,禾口……”
“禾口府,陂下县,石壁是座金銮殿。”在历史上,还没有宁化县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石壁。那时的宁化叫做黄连峒,名不见经传,而石壁三十六窝、七十二棚,“层山叠嶂,附卫千里”,禾口、淮土、方田、济村这一片广阔的地域都属于石壁。当然,在客家人心里,“石壁”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特别的符号,成为故乡的象征、精神的家园和客家的意象。
现在的石壁镇是从禾口乡改名而来的。公路上摆摊设点,车道一下变得狭窄。巫文姬好奇地摇下车窗。这天是端午节,空气中飘来了粽子的芳香,她不由吸了几鼻子。
昨日上午十点左右,巫永咸一行从香港飞抵厦门机场,他居然精神焕发地拒绝休息,立即包了一部的士直奔宁化。经漳州、过龙岩、上杭、连城,进入清流县长校地界,宁化就在前面了。
下午三点多,的士驶进了宁化县城翠江镇。翠江镇又称翠城,因城北有翠华顶,城南有翠江而得名。
司机是**次到宁化,根本不认得路,巫永咸虽说是正宗宁化人,却是离家七十年,面对陌生的热闹的街市,同样是一片茫然。司机把车停在汽车站旁边向人问路,宁化有什么好的宾馆,要怎么走。巫文姬把头转向车窗外,发现街心公园立着一尊白色塑像,是一个清癯的老人,左手握着一只瓢,右手持一支笔,正伸向瓢中蘸墨,像是准备挥毫作画。
……

石壁苍茫 作者简介

何葆国,1966年生于闽南,大学毕业后当过老师、记者,现专业写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土楼》(花城出版社)、《冲动》(中国文联出版社)和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曾获全国第二届优秀艺术图书奖,美国新语丝第二届文学奖一等奖,福建省优秀文学奖一等奖。编剧的电视电影《工地上的女人》已在央视播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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