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

刀子和刀子

作者:何大草 著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08-06-01

评分:4.9分

ISBN:9787530209370

所属分类:青春文学

书刊介绍

刀子和刀子 内容简介

泡桐树中学犹如丛林,威肃、神秘的蒋校长居于丛林之首,骄傲的女班主任通过强悍的陶陶,管理着素不服管教的高二(1)班。十八岁的女生何凤,以两把刀子为吉祥物,渴望爱,却留着倔强的板寸;玩世不恭,又时时捍卫真诚。陶陶是她喜欢的男孩,娇媚的朱朱是她的密友。富家子弟阿利以金钱依附于陶陶,以友谊依恋于何凤。混血才女伊娃则以生花妙笔,增添了戏谑和荒诞。然而,一个粗犷的插班生的到来,打破了班级的格局。他出手向陶陶抢夺对阿利的控制,也争夺何凤的爱……于是丛林大乱,群雄逐鹿,不仅是拳头、喋血,还投射着成人世界的谋略、利用、反利用。情节兔起鹘落,女主人公的自叙刚烈、憔悴而又深情。在这个汗腻腻的夏天,他们注定经受生存训练,痛苦、蜕变、成长,并散向四面八方。

刀子和刀子 本书特色

第十九届东京电影节特别奖《十三棵泡桐》原著,年度*具争议的“地下电影”小说完全版,被喻为中国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泡桐树中学犹如丛林,威肃、神秘的蒋校长居于丛林之首,骄傲的女班主任通过强悍的陶陶,管理着素不服管教的高二(1)班。十八岁的女生何凤,以两把刀子为吉祥物,渴望爱,却留着倔强的板寸;玩世不恭,又时时捍卫真诚。陶陶是她喜欢的男孩,娇媚的朱朱是她的密友。富家子弟阿利以金钱依附于陶陶,以友谊依恋于何凤。混血才女伊娃则以生花妙笔,增添了戏谑和荒诞。然而,一个粗犷的插班生的到来,打破了班级的格局。他出手向陶陶抢夺对阿利的控制,也争夺何凤的爱……

刀子和刀子 目录

**章 麦麦德的孩子
第二章 陆战靴,陶陶
第三章 包京生来了
第四章 深浅
第五章 瘸子的作文
第六章 朱朱说,男人真可怕
第七章 疲倦秀
第八章 有刀子,就要敢捅出去
第九章 哪一幢楼是鼓楼?
第十章 放开我的耳朵
第十一章 有红泡沫酒吧
第十二章 让我踩吧,刀子
第十三章 金贵也来了
第十四章 金左手
第十五章 交换
第十六章 空空如也
第十七章 惩罚
第十八章 隔着一盆茉莉
第十九章 抽吧,石头
第二十章 错过了该哭的好日子
第二十一章 一个一个来
第二十二章 别弄疼了我的左乳
第二十三章 他把他劫持了
第二十四章 电视或是街头的枪声
第二十五章 兰花揉成了泥丸
第二十六章 鱼刺卡了朱朱的咽喉
第二十七章 英语节,秘密的花
第二十八章 烧烤摊的狂欢
第二十九章 小街正午
第三十章 靴子和拳头
第三十一章 那时候的未来就是现在
我的左脸
时间

刀子和刀子 节选

**章 麦麦德的孩子
如果我告诉你,虽然我是女孩子,可我的吉祥物是一把刀子,你不会吓坏吧?哦,我已经从你的眼里看到了惊讶和不安。是啊,女孩子的吉祥物应该挂在脖子上,一串珍珠、一颗玉坠、一只十字架,或者是一张小男人的小照片……可我不是的。我的刀子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是那种真正的刀子,冷冰冰的、沉甸甸的,出鞘时带着不易察觉的风声,有金属的酸味,就像是淡淡的花香。换一句话说,我喜欢刀子,如同一个花痴迷恋着花朵。事实上,在我的故事里,很多时候也总是有花的,只不过当花枯萎的时候,刀子还在花丛里闪烁着安静的光芒。泡桐树老了,南河干枯了,瓦罐寺坍塌了,可我还是我,刀子还他妈的是刀子啊。
十二岁的时候我有了**把刀子,十八岁的时候我有了另一把刀子。
两把刀子都是生日的礼物。
十二岁的刀子是土耳其的弯刀,十八岁的刀子是德国的猎刀。至少陶陶送我猎刀的时候,他说是真正的德国货。
那天窗外落着雨水,窗户上粘着雨珠,雨珠就像电影里俗得发腻的眼泪。陶陶牛高马大,蒲扇一样的双手捧着刀子,刀子用红绸缎裹着,裹了一层又一层,在十八只蜡烛的照耀下,就像他的双手捧着一滩鲜血。我把那家伙接过来,掂了掂,就知道是一把好刀。红绸缎一层一层地解开,刀子跟个婴儿似地躺在里边,又嫩又亮,亮得透明,也亮得扎眼,弧线那么优雅、柔和,却千真万确是一把好刀。刀子看起来甚至就像可怜的小宠物,而其实正是刀刀可以见红的猎刀。刀身有一尺长吧,还凿着细如发丝的凹槽,我把它握在手里,就像握着了一束阳光。刀把上缠着一圈一圈的铜线,金黄色的铜线,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暖,只有我的手才晓得,它其实是那么的冰凉。在刀把和刀身之间,横着弯曲的挡板,挡板上刻着一只狼头,白森森的,却睁了眼睛在睡觉。我亲了亲狼头,用刀把大蛋糕切成了一十八牙。刀子是真他妈的锋利呢,它剖开蛋糕就像剖开一汪清水,蛋糕的剖面非常的光滑,光滑得好似小美人的脸蛋。
我一手拖了刀子,一手圈了陶陶的颈子,在他的耳轮上“吧”地亲了一大口。陶陶很高,为了受我一亲,他得俯下身子,这就叫你们说的那个屈尊吧?我说,谢谢陶陶。
陶陶屈尊地笑了一笑,他笑起来也就是把嘴角歪了一歪。他说,风子,风子你喜欢就好。陶陶是我的同班同学,是我喜欢的男孩。我看他,他看我,两情相悦,彼此顺眼,都不是问题孩子。什么是问题?有问题的人看没问题的人,不也全成了他妈的有问题?
噢,那一天是过去多久了?想起来,那一天的雨水淋在头上,好像还没有风干。
是的,我是愿意和你谈谈我的故事,谈谈我的两把刀子,可你千万别拿那种眼光看着我,就像东方时空的主持人,看着一个问题女孩,万分关怀也是万分痛心的样子,刨根问底要弄出点什么启迪青少年。别这样,拜托你,你真的别这样,啊?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随便谈一谈。就像在茶楼里喝茶,或者在南河的堤坝上遛达,很随便当然也是很正常地谈一谈。噢,是的,谈一谈,因为我很怕“谈心”这个词,谁只要说要跟我谈谈心,我立刻就要晕死过去的。很久以来,我都难得开口说什么话了。尊口免开,这个词,我没用错吧?哦,错了,那就错了吧。反正我的意思是说,我很久不说话了,我的嘴巴都要发臭了,看来的确是应该跟谁谈一谈了。就像把下水道的盖子揭开,敞一敞吧。跟谁谈呢,*好就是你这样的人吧,跟我素昧平生,不知道我的过去和我的今后,只知道我就是我说出的那一堆东西。那一堆东西里边有诚实也有谎言,当诚实多于谎言的时候,它就像一个肉馅很小的包子,虽然不上口,却经得住饿。可当谎言掩盖住诚实的时候,它就像一杯浇了冰激淋的非洲黑咖啡,在舔去了甜蜜之后,苦得你发慌。你别笑,我哪懂得什么哲学,哲学不是我这种人能谈的,也不是一个女孩子该谈的,对不对?我只是打了一个比方,用这种方式先谈谈自己,也许就说明我还是很正常的吧。
真的,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一个问题女孩。你也别拿什么问题来难为我,更不要让我接受什么心理测试了,发问卷、填表格,诸如多大年龄、什么血型、属于哪个星座、有何特长、暗恋偶像、是否失去过贞操等等等等,那完全一个傻瓜的感觉。当然,我晓得我们现在就是一个傻瓜的世界,对不对,到处是傻瓜相机、傻瓜飞机、傻瓜明星、还有傻瓜的男孩和女孩。就连奔四十的男男女女都自称“男孩”、“女孩”,嗲得让人发腻。满世界都是傻瓜,可傻瓜堆里也就一个家伙是伟大的,那就是阿甘,也就是所谓的弗雷斯特·冈普。这是我们亲爱的英语老师宋小豆告诉我们的,她说,是弗雷斯特·冈普,而不是阿甘。她还是我们的班主任,经常用中英文夹杂着骂我们是地道的傻瓜,却出不了一个真正的冈普。她随手在黑板上写了一行英文,我现在还记得那些洋码儿,因为这是她对我们的梦想,Forrest Gump,她说,是冈普,冈普现在都成了天才的别名了。她冷冰冰地说,不要怪我骂你们是傻瓜,我是做梦都希望高二·一班出一个冈普。
哦,可我真的不想成为冈普,或者那个更为知名的阿甘。我也不喜欢跑步、打乒乓,或者捕鱼捞虾。他的绝活是跑步,可是他跑那么快有屁用呢,他爱的女人还不是赶在他前头死掉了。我就算是傻瓜吧,我也想做个正常的傻瓜。正常的傻瓜就是傻瓜,跟天才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我就是一个正常的傻瓜,就读一所*稀松平常的中学,每天以无所事事打发漫长的时光。好在我的运气不错,期末只有两三门功课需要补考。这就是说我还算规矩,没有傻到逃学旷课,背了书包学三毛大街小巷去流浪。我说的三毛是头上只有三根毛的小叫化,不是你们喜欢的那个长头发女人。她的书我没有读过,写字的书我读起来都累得慌。我过去只喜欢漫画、连环画、卡通片,现在甚至连这些东西都放到一边去了。在这方面,我没有什么毛病,到了什么年龄就该用什么年龄的方式来说话,对不对?前年我在贵州遇见一个东北女
孩,她满口半生不熟的贵州话,我说你搞什么名堂,是东北人就说东北话嘛!这一回她是说了东北话,就是赵本山那种哭兮兮的东北话,她说,咋的呢,走啥山上唱啥歌儿呢!我一下子笑起来,笑得半死,我想起课本上毛主席的话,叫做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我就说,真他妈有意思,你简直就是打东北腔的毛主席啊!她笑起来,用贵州话说,啥子格毛主席嘞,我是正常的女娃娃嘞。
哦,你听,我们都是正常的女孩子啊。但有些家伙偏偏说我不正常,就因为,我喜欢的东西是刀子。
哦,一开始我就说过了,我的吉祥物是刀子。仅仅是刀子。可在一个所谓正常的世界里,女孩子是不配喜欢刀子的,你说对不对?可我也真是没有办法了。像我这样的傻瓜,是啃着连环画长大的。我*怕别人跟我罗嗦什么琴童、画童,还有贝多芬、莫扎特、毕加索,我们哪配提他们呢,提了都是糟蹋圣人啊。我读的**本连环画是阿拉伯的故事集,勇士麦麦德为了向人证明他的勇气和诚实,就把一把刀子插在了自己的脚背上。那只光秃秃的赤脚塞满了满满一页的画面,连刀把都冲到画框外边去了,血顺着刀刃往上冒,把寒冷的刀子都烫弯了。我觉得那刀也像穿破了我的血管,把我的全身都烧烫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喜欢上刀子了。
勇士麦麦德,又叫做沙漠中的麦麦德,他骑着单峰骆驼,披着长长的白袍,打家劫舍,杀富济贫,明明还是很年轻的男人,眼睛里却全是苍老的感情。我要是能听到他的声音,一定也是苍老、嘶哑的吧。麦麦德*爱说一句话,这可怜的人啊!在勇士麦麦德的眼里,穷人、富人,朋友、敌人,都莫不是可怜的人呢。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句话,可不知不觉的,我也老把它挂在了嘴边上。我就想,我们都真是他妈的可怜人吧,可谁又在可怜谁呢?
我是看着麦麦德的连环画长大的。如果把这些连环画加起来,可以塞满几口大皮箱子。但是,它们现在一本也找不到了。我是一个跟书没缘分的人,到手的书,都随看随丢了。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的课本在期末总有一半找不到了。是啊,我就想,我对麦麦德尚且如此,何况是狗屁不通的课本呢。
小学的时候,为了我期末总有补考,妈妈没有少扇过我的大耳光。后来,妈妈就不再打我了,因为我比妈妈还高了,高出一个头了,我上高二了。那一回妈妈朝我举起手来,我一把就把她的手抓住了。我说,妈妈,你别碰我。你别碰我了。我使劲掰住妈妈的手腕,我说,妈妈,你真的别碰我了!妈妈的眼窝里淌出泪水来,她说,我没有白养你,你的手真是有劲了啊……从那以后,妈妈再没有碰过我了。
爸爸是从来都不打我的。即便是看着我成绩单上一半的不及格,他也没有发过一次脾气的。我所知道的爸爸,是没有脾气的爸爸。他看着我时的表情,总是露着微笑,再加上一点儿歉意。爸爸总是给我尽可能多的零花钱,我就用其中的一大半买了麦麦德。爸爸知道我喜欢沙漠,喜欢麦麦德,我过十岁生日的时候,他就用草绿色的床单把我裹起来,他裹得那么耐心、细致,我从没有看见爸爸这样一丝不苟地做事情。床单裹住了我的头、大半个脸、脖子、身子,*后拖在粘着落叶的湿地上。湿地上墁了青砖,还长着青苔。爸爸给我拍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我的头是微微埋着的,这使从床单中露出来的眼睛有些上翻,有了那个年龄少有的冷漠和阴郁。哦,其实我并不阴郁和冷漠,至少,我没有扮成麦麦德的时候,我看起来是多么热情和外向啊。
拿到照片的时候,我傻乎乎地想,要是别人问我,你是谁的孩子啊?我就回答我是麦麦德的孩子啊!可从来没人这么问过我,唉,从来没有……我的回答也就在肚子里边烂掉了。
我过12岁生日的时候,爸爸隔着蛋糕和点燃的12根红蜡烛,递给我一把土耳其的弯刀。这就是我的**把刀子,刀身歪曲着,就像一把镰刀,也像一个苍老的老人。我拿手试了试,却试不出锋刃。但是爸爸告诉我,弯刀的锋刃是力量,弯刀加上力量,可以切断骏马的脖子。那时候我还听不懂爸爸的话,当然,那些话里可能根本就没有话,一把弯刀,就是一把弯刀。弯刀的刀柄上镶嵌着宝石,红红绿绿的宝石,刀鞘是鲨鱼皮的,或者是鲸鱼皮的,谁知道呢,反正带着海洋的盐渍味,上边还烙着虫子一样的阿拉伯文。把我喜欢得不得了,就
像它真被麦麦德白晰的手指抚摸过。我把刀挂在墙壁上,早晚都看不够。有一回我还把弯刀带到学校拿给同学看,我说,我爸爸是少将,驻土耳其大使馆的武官。我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脸红。其实我一边说一边在想,我是他妈的快吹破牛皮了。我爸爸是什么少将武官!只是一座军需仓库的副股长罢了。那仓库远在南线的丫丫谷,离我生活的城市隔着天远地远,坐越野吉普也要跑三天两夜呢。我那张模仿麦麦德的照片就是在丫丫谷的营房拍的,背景是百八十座碉堡一样的仓库,仓库后边就是被雨水淋湿的群山和森林。我也把这张照片拿给同学们看过,我说我是去土耳其探亲时照的。我说,那儿靠近土耳其的南部边境,是麦麦德的出生地。其实,那刀跟麦麦德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爸爸的一个老战友送的罢了。这个叔叔早就转业了,多年来在新疆——哈萨克斯坦一线跑边贸。
我的确是吹牛了,可我并不为此感到羞愧。在学校里,同学们为了争面子,哪个没有撒过这样那样的谎呢,告诉你吧,我们全班同学的家长都是有头有脸的,有的是工商局的局长,有的是刑事法庭的庭长,有的是“太平洋百货”的老总,*臭的也是揣着持枪证的警察……可我心里雪亮,全是些鬼话。在这种事情上,说真话的是傻瓜。真正的傻瓜,和天才的弗雷斯特·冈普没有一点关系。如果你稍稍聪明一些,你就晓得说你爸爸是下岗工人,也没人给你捐献希望工程啊。
我的十八岁生日是在麦当劳过的。我的生日是4月11号,4月11号确实是一个非常平庸的日子,除非一个和我同月同日出生的家伙名扬四海,它才会成为一个值得纪念的好时辰。我是在麦当劳和同学们一起过的生日。爸爸没有回来,他还在秋风落叶的丫丫谷保卫军需仓库,仓库们活像碉堡,都是圆柱体的,有着一个尖尖的屋顶,就像是一些戴着草帽、不苟言笑的农民。妈妈也没有回来,她跟着爸爸的老战友跑边贸去了。就是那个送我弯刀的老战友,他现在据说是发了,手下有了十七、八辆大篷车,涂得花里胡哨的,载着清仓查库弄来的陈
货,在尘土飞扬的中哈边境乱窜。他邀请妈妈做他的合伙人,我觉得很可笑。我问妈妈,你都下岗了,拿什么去合伙呢?
妈妈说,除开你爸爸和他的战友情不算,我还兼着他的会计呢,算是拿我自己去入伙……
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安逸,我说,把你自己……拿给那个叔叔去入伙,有这种战友情吗?妈妈,这合适吗?
妈妈显然是心烦了,她心烦了就什么道理都不讲,她说,合适?我不晓得这有什么不合适!
唉,我就想,可怜的妈妈,她在闹更年期了吧,她跟我说过,她现在常常失眠、心慌、耳鸣,月经紊乱呢。妈妈下岗以后,爸爸赠送给妈妈一架老年车,约等于那种三只轮子的自行车。有一回妈妈骑着老年车横穿大街,差点被一辆飞驰而来的面的撞倒。妈妈破口大骂司机瞎了眼,司机是个小伙子,赔着罪,说自己没有看见她。妈妈就冷笑,说,你没有看见我?退回去一二十年,你只怕老远就看见我了!围观的人群轰然大笑,妈妈的锦言妙语一夜之间传遍了东郊一百零八坊。稍稍上点年纪的人点头叹气,说,退回去一二十年,那还用说!我这才晓得,一二十年前,妈妈的姿色、风情,在灰蒙蒙的东郊也算是一绝的。唉,怎么我从小看她,她就是一个中年妇人呢?我只觉得她那双吊眼睛长得很古怪,睫毛很长、眼睛很湿,湿得跟她的年龄不相称。我也是后来才晓得,大概是伊娃告诉我的吧,吊眼睛就是丹凤眼。我不是丹凤眼,我的眼睛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啊。我的眼睛像爸爸,很正常的,也是很平常的,两孔眼窝,一双眼珠,如此而已。
妈妈在那件未遂的车祸之后,当天就把老年车卖给了收破烂的,把钱拿去搓了几天几夜的小麻将。我就晓得,这灰蒙蒙的东郊,发霉、潮湿的红砖楼,已经留她不住了。妈妈的事情,让我想通了很多的事情,后来我就告诉她,妈妈,走吧走吧,你能走就走了算了吧。
这一点你该相信,这世界上我谁他妈的都不欠,我还欠着我妈妈是不是,撇开养育之恩不说,我至少还欠她一条命啊。那么就算我再让不得人,我还得让着她一个人吧?何况,她已经下岗了,她不去跑边贸,她还能骑着老年车,湿着丹凤眼,守着麻将桌,泡完后半生啊?我把妈妈放走了。爸爸说,要看顾好妈妈,可我只能放她走了。听说毛主席也说过是不是,——天要下雨,娘要改嫁,由她去吧!
我记不得妈妈去了多久了,反正是很久很久了吧。
生日的那天早晨,爸爸给我通了电话。军线转地方线,岔来岔去,声音变得特别的不清楚,我只听清了丫丫谷的风声和雨声,爸爸微弱的声音反而成为了风雨的背景,一个可怜的噪音,在重复祝贺我生日快乐。妈妈则没有一点动静,不知她已经跑到中亚的哪一国去了,反正,不是这个斯坦,就是那个斯坦吧。中亚到处都是斯坦,就像丫丫谷到处都有不说话的仓库。不过,我告诉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不就是一个电话嘛,我又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在麦当劳,我显得很开心。麦当劳什么时候都是温暖的。春天的夜里,街上落着雨水,不停地驶过溅起水花的汽车,麦当劳就显得更加温暖了。服务生都穿着粗条纹的体恤跑来跑去,像咬紧了嘴巴的灰狗子。陶陶叫来了一大帮同学,连我刚好是18个。我吹灭了一根蜡烛,每个人都替我吹灭了一根蜡烛。蜡烛熄灭以后,飘出十八股青烟,那带点辛辣的臭味刺激到眼睛里,我的眼睛就眨巴眨巴地变湿了。这跟哭没有关系,谁叫蜡烛有这么多,多得可以煮熟一只老鸡婆呢。
在18根蜡烛熄灭前,陶陶把裹好的猎刀送给我。
陶陶说,是地道的德国货。我问他哪来的?他说是搞来的。我就不多问了。陶陶有陶陶的搞法,我认为这个与我无关。重要的是他送了我这把刀子,这把千真万确的好刀。
那天晚上,我们喝完了几十杯可乐,啃完了几十只鸡腿,还吞下了几十份汉堡。是阿利买的单。陶陶是阿利的保护人,而我是陶陶的女朋友,阿利买单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可怜的阿利其实不姓阿也不姓利,因为他全穿印了Lee的名牌服装,他就成了阿利了。
不过刚开始上高一的时候,我们是全都叫他阿雷的。Lee不就是叫做雷牌么?我们都叫他阿雷,他也都嗯嗯地认了。有一天宋小豆上课,问今天谁是值日生?我们都说,是阿雷。宋小豆皱紧了眉头,眉心里都皱出了一颗小疙瘩。她在黑板上写了一个Lee,她说,读什么?我们说,雷!宋小豆呸了一口,就好象呸是雷的回声。她接着就用英文骂了一句什么,我想大概是一帮蠢货吧。但她自己翻译出来,却是一群可怜虫。她也说可怜,可怜的宋小豆,我不喜欢她这么说。
宋小豆用粉笔把Lee圈了一圈又一圈,就像蜘蛛吐丝把阿雷缠在了*当中。她说,勒-依-li-李,读李。哪来什么雷呢?港台电影看多了,雷锋也成了李锋,李逵也成了雷逵,真是不土不洋,天打雷劈。我的学生,是李就是李,是雷才是雷。李逵和雷锋,风马牛不相及啊,对不对?
我们相互望了望,似乎都很惭愧,因为我们这群可怜虫居然全都是她的学生啊。
宋小豆手指捏住粉笔,在黑板上轻轻叩着,黑板居然发出很清脆的声音,就跟叩响了瓷器似的。这一招,我们后来都试过,全都不灵。宋小豆说,知道李光耀吧,从前新加坡的总理,他的英文名字就是,她背过身去,李光耀就成了唰唰唰的几声粉笔响,然后他像照片一样从黑板深处显影出来了,就是Lee Kuan Yew。Lee的本义,宋小豆说,就是庇护所、避风处。她顿了顿,想再说点什么,但那表情却是说了也白说,于是有一只嘴角斜着弯了弯,就跟假笑似的。她说,这个孩子,这个你们叫阿雷的孩子,天晓得,他是庇护别人还是别人庇护他啊?她摇摇头,用英语咕哝了一句什么,我估计是唉,不可思议吧?
宋小豆摇完了头,就说,你们还叫他,就是他,她伸长手指指着阿雷,她说,还叫他阿雷吗?我们全都嗡了一声,说“阿-李-”
阿李?宋小豆用嘴巴和粉笔同时重复了这两个声音。她说,阿李对你们有什么用呢,阿李跟李四、王五有什么区别呢,连阿猫、阿狗都不是,就连一根肉骨头都不是,还值得你们这么又争又抢的!宋小豆说着,终于把假笑换成了一脸盈盈的笑,听起来、看起来也都不讨厌。她说,就叫阿利吧,一身名牌,有利可图是不是?她又用手指点了点阿利,说,阿利,你也更像是一个名字了,对不对?
大家全都看着阿利,阿利红了脸。一片掌声和嘘声响过,从那天起,阿利就是阿利了。
阿利为我的18岁生日买了单。我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就在陶陶的耳轮上“吧”地亲了一大口。陶陶长得很高大,有1米80了,耳朵跟佛似的,又大又厚,垂到下边,还朝内卷了一下。老年人说,耳大有福,这一卷,就连一点儿福气都不会漏走了。陶陶的头发不长不短,刚好披到衣领上,他的鼻子高高的,高得脸上都看不出表情了。朱朱说,陶陶扮酷,假得很。我就说,是啊是啊,大明星的酷也是扮出来的。扮嘛,都有一点假,对不对?朱朱说,呸!
……

刀子和刀子 作者简介

何大草,生于成都,现执教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盲春秋》、《我的左脸》、《所有的乡愁》,小说集《衣冠似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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