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花 节选

**章
冬日寒冷，今年的冬季犹胜往昔。顾家弄北，毗邻闹市路口，有家书店。开这书店的本是一位大学教授。战争开始后，他随学校撤往大后方，将店面交由远房亲戚代为料理。前面说过，这兵荒马乱的，*不值钱的就是书。接了这生意的人，无奈之下只得将库存的书打对折来卖，这才稍稍有点生意，混一天算一天罢了。
好在此人原是收破烂的出身，熟知其间窍门。又知道租界内避难人家众多，书本废弃时等同废纸。于是便按照废纸的价格进了几百斤，都堆在后院，分门别类选了些品相好的，放到店里书架来卖。这下子，倒也显得品种丰富，货源充足了。一时间，他靠着“便宜”二字吸引了不少顾客光临。
这天上午，8点稍过，铺面刚刚卸下门板，恰好有一个年轻男人溜达过来，口中犹在咀嚼，像是出来吃早饭顺道进来的样儿。
店主看看他的穿着，笔挺的西服、油光的皮鞋，像是个有钱人，心中高兴，忙过来问候。这年轻人在内侧一排泛黄的线装书前浏览了一遍，抽出几本来瞧瞧，又插回去，似乎并无中意的。店主凑上去，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您喜欢古书？”
那人点点头，问：“你有吗？”
店主先是摇头，忽然灵机一动，改口道：“有、有、有，都在后院空地上堆着呢。您不嫌弃的话，请屈驾去翻翻。”
两个人来到后院，那人见地上果真堆了不少书，心中一喜，忙蹲下身去，仔细筛选。半个小时后，拣了四本线装旧籍后回到店里，神情冷淡地询问价钱。店主就着他的穿着试探着出了个高价。此人眉头皱起，将书丢在柜台上，不屑道：“当废纸收来的，也值这么多钱？”说罢，便做出转身欲走的姿态。
店主心中着急，忙连声挽留，自己去抓起这摞书来在手中掂量一二，再出一价。俩人较量了几个回合，顾客大获全胜，付了钱后，用张报纸将书包起来，挟在腋下扬长而去。
店主意犹不甘地目送过此人的背影，腹诽了几句，无奈地坐下喝茶。然而，中午时分却意外地来个位大买主，远非早间那人可比。当时，店主饥肠辘辘望望收银盒里屈指可数的几枚银毫，颇觉失望正要去吃午饭。这时，一辆黑色锃亮的福特轿车驶了过来，缓缓停在门外。车上下来个灰色风衣的男人，信步入店后，东张西望了一番，问：“你就是收旧货的张三？”
店主欠身笑道：“收旧书，我是收旧书的张三，其他不收。”
灰衣人凝视他片刻，又问：“美丽园公寓的旧书是你收的吧？”
店主一愣，随即会过意来，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您想找哪本书？愿意效劳。”于是他领着灰衣人二度来到了院内，指指地上摞成小山的书堆。灰衣人随意用脚尖拨弄了一下这些书籍，说：“这些我全要了。你替我捆扎好，便于汽车带走。”店主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问道：“您全要？”灰衣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快些弄，20本一扎，我们的车子也许能放得下。”
店主连忙去隔壁请了两个人来帮忙，用细麻绳手脚麻利地忙碌起来。到了下午1点时，所有的书都已打包完毕，共有八百余册，分成四十余扎，逐一拎到店堂外塞进车子前后。一时间车内鼓鼓囊囊，几乎连人坐的位置都没了。
店主显得有些迷茫，不知道此人要这么多书干什么。好在，他还算大方，丢下好几块大洋，驱车离开了，什么废话都没有。他心中暗自高兴，今天的这笔收入是意料之外的。整好可以去附近小饭馆内，炒两样菜，沽些黄酒喝喝，博个一醉方休。至于下午的生意，关起门来不做也罢！
上午买了几本旧书的那年轻人，挟着书回到顾家弄堂里一座西式洋楼中，和院子里正拣菜的老妈子打了个招呼。老妈子并不恭敬地笑嘻嘻唤他一声“顾先生”，复又低头忙碌。
这位顾先生进了楼内，在底层与位身材臃肿的中年妇人迎面碰上。他似乎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正要让开。那位胖妇人却不客气，哧地冷笑一声，说：“顾先生，你上个礼拜就说汇款已经到了，怎么现今还不交房租和伙食钱？”
这位顾先生顿时脸色绯红，迟疑片刻，说：“款子已经汇出来了，但我去了两次邮局，却还没到账。你再宽限两天，不会少你一分钱的。”
胖妇人又是嗤地一声笑，对他的辩解未加理睬，扭着水桶般的腰肢出门去了。顾先生默默上了楼，进了朝西自己的单间，摸出个烟斗来，去床头找出包烟丝塞好，划根火柴点燃了，望着窗外凄凄凉凉的几株落尽叶子的树头，显然是满腹心思。
这位顾先生，姓顾，名亦农，老家在江西，正旦大学毕业。家境甚好，有亲戚在政府内做官，答应给他在某机关谋荐一个差事。不曾想，差事没到手，战争却爆发了。那个机关来不及撤走，避入了租界，分批从水路绕道香港去武汉。顾亦农接到通知，他可以随*后一批人登船，到目的地后再委派职务。他这下子顿时陷入到了两难的境地，一是不知道何时能够成行，二是囊中渐渐羞涩。于是，不断地发电报催促家里人汇款过来。但战乱时节邮路滞缓，拖了又拖，几乎连房租也欠上了，怪不得那势利房东太太白眼相加了。
顾亦农是世家子弟，家传国学渊源，好读古书，善收旧籍。今天，在那家小书店内，淘到本真正宋版刻本的好书《老学庵笔记》。此书定然是哪户人家追于战乱丢弃之物，被这店主拣了个便宜。可惜，他并不识货，终于辗转落到自己的手中了。至于另外三本书，只是陪衬不引起老板的疑心而已。这本书，弥足珍贵，可以值得日后返乡时向博学健在的老父炫耀一番了。有了这次捡漏的经历，自然印象深刻。10天之后，江西的汇款到达。顾亦农在邮局领了钱，将房租、伙食费结清了，手里还余下不少，不免又动了去淘书的念头。
这天大早，吃了碗三鲜面后，他出门前往书店。此刻8点已过，但店面上的木榻门板却还未卸下，显然是尚未营业。略觉失望后，他转身欲走，耳畔却听到一声凄哑的猫叫。他犹豫着寻觅这声音的来源，发现书店左后侧的院门开着，一只雪白的猫儿从门缝里挤了出来，矫健的身姿昂首阔步而行。地面上，留下一连串鲜红的梅花足印。
顾亦农先是叹为观止，然后忽地心情紧张起来。这步步印记俱是血痕，猫儿竟是踏血而去。他顾不上许多，忙奔到门前，使劲一推。木门吱呀一声敞开，院内的情形跃入眼帘。一片褐色的泥地上，那店主仰面朝天躺着，脑袋枕在一滩血泊中。他的身边，蹲着一个女人，背影窈窕，短发齐耳，正伸手在店主的鼻尖触摸。听到这边门响的动静，她神情惊骇地掉头来看，露出半张美丽的面孔。
这般诡异的场景，令顾亦农霎那间呼吸停顿，木立在门外，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这样院门内外俩人对视的僵持场景仅仅维持了几秒钟。女人惊叫了一声，快步向门口走来，柔弱的身体似乎有夺门而遁的意思。顾亦农堵住门口，指着血泊中的店主，问：“小姐，这情形如何解释？”
这女子惊惶道：“我，我是来找他有事的。不曾想进门就看到这副模样。不是我干的，不是我！”
顾亦农伸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说：“是不是你还不好说。等巡捕房的人来了才行。”
女子用力挣扎，绝望中透出股气恼，厉声道：“放开，请你放尊重点好不好？”
顾亦农情不自禁松开了手，但随后省悟过来，复又扯住她的衣袖。这对男女两厢里纠扯了一阵子，冷不防女人尖声喊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歹徒杀人啦！”
顾亦农吓了一跳，松开了手。女人奋力推开他，急急奔走出十来步，便见四邻和附近闻声而来的两个安南巡捕阻住了去路。她不由自主回过头来看了顾亦农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心中懊悔不已。
随即，雷洛探长从巡捕房得讯赶来。到了现场，先行对受害人进行勘验。这位兼收破烂的书店店主已经死亡，两眼瞪得滚圆，带着股说不清的恐惧之色。他的额头正中有个弹洞，子弹穿脑而过形成一个贯通的伤口。鲜血从后脑枕骨处潺潺流出。
雷洛探长站起身来，去看看那两个现场互相纠缠的嫌疑人，不禁莞尔一笑，当即在现场对他们进行了笔录讯问。他问谁先发现了死者？顾亦农指指那女子。女子点头承认了，表示自己来时，发现门未关，进了院子就发现了死者，刚蹲下来看寻究竟，便被后来的人惊动了。顾亦农的讲述与那女子大致相同。只不过见到那女子在死者身旁罢了。
雷洛先问那女子，大清早来书店干什么？女子迟疑了片刻，说自己的亲戚误将一些重要的文契当作废纸卖给了店主，自己是来讨回的，不想遭遇了这样的事情。而顾亦农的回答很简单，这家书店的书很便宜，自己是老主顾来买书的。
雷洛问他们的身份。顾亦农自称是政府职员，避难于租界，以看书自娱消磨时光。那女子吞吐片刻，说自己叫林秋婉，北平大学的学生，也是避乱南下到了此地，等候其他同学一起去四川复学的。雷洛探长思忖良久，心中感觉他们嫌疑不大，便着巡捕送他们各自返家，名义上是陪送，实质上是验明所言是否属实。
一刻钟后，两个巡捕分别归来，汇报说他们所言不虚，都有四邻证明。雷洛探长点点头，踱步去了验尸房，揭开尸布又认真研究了死者头部的枪伤，以及后来从现场角落里找到的弹头。这是典型的勃朗宁手枪射出的子弹，通常在租界内枪杀案件中极为罕见。无论是政治谋杀还是帮会仇杀，往往都以德式佩枪为主。这，也和国民政府近年来大肆发展德国装备有直接的关联。
那么，是谁杀了这个兼收破烂的书店店主呢？他所处的地位，是不可能牵扯到政治问题里去的。他所从事的生意，也应该不会招致仇杀和报复。至于偷窃打劫，更是绝无可能。谁会对这么个卑微的人物动了杀机，并付诸行动？
一时间，这些难题令雷洛探长百思不得其解。
一大早出门，就碰上这样的晦气事，着实令顾亦农十分沮丧。再加上房东见巡捕押送他回来，左打听右查询，非常奇怪，心中不免起了疑心。待巡捕离开后，房东夫妇二人外带老妈子，三面团团围住他，七嘴八舌探寻缘由。顾亦农心中正自不悦，忍不住丢下脸来，给他们留下个白眼，径自上楼休息去了，听任楼下叽喳声沸腾刺耳。
顾亦农躺在床上，翻了翻那册《老学庵笔记》，忽然觉着了疲乏，将书分开掩住双眼，在这人造的黑暗中悄然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是酣畅，不知不觉间，竟已是黄昏时分。这会儿，没有吃中饭的他感觉了饥饿，坐起身来正要下楼。孰料，门外适时地有了脚步声。房东太太敲响了门板，居然非常客气地说：“顾先生，您有客人来访。”
顾亦农心中诧异，连忙去开门。高而胖的房东太太遮住了整个门户，笑呵呵说：“有位林小姐找您，我请她在楼下客厅坐了，您且下去会客吧。”
顾亦农惊讶地张嘴“啊”了一声，暗忖自己在此地并无女性朋友，这会儿哪里冒出个林小姐来访？倒似乎是天方夜谭了。他连忙整整衣服，梳好头，撩平裤折线后，随着房东太太下楼而去。
楼下客厅里，东侧沙发里坐着位年轻女子，正低头翻阅着茶几上的一份大公报，精心修剪过的头发用一束黄绢束缚住，很别致地垂落在肩头。听楼梯处传来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来望了一眼，白皙的脸庞跃人顾亦农的眼帘，令他不由一愣，止住了脚步。原来，这位访客不是别人，正是早间在书店后院中碰见的那位林小姐。
顾亦农暗自责怪自己，方才房东太太说过有位林小姐来访，自己竟未回过神来。早知是她，推托了不见也罢。房东太太见他停步，便在身后轻推一把，催他下去。顾亦农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下楼来，略略向林小姐颔首致意。
林小姐拂了拂额头的一绺头发，微笑道：“冒昧来访，十分抱歉，请您不要介意。”
顾亦农想起不久前揪住她的情形，脸上不禁泛红，垂眼望着地面，说：“早上是我唐突了，还望见谅。”
林小姐摇头，笑道：“今天，我们都不走运，莫名其妙撞到了这样不吉利的事情。好在那位探长明辨是非，解脱了咱们的嫌疑。”
“那，您来这里是……”顾亦农有些疑虑地问。
林小姐拢了拢双膝，收腹挺胸抬眼盯着他，说：“我在巡捕房说过，家中有份重要的文契夹在旧书里卖掉了。正要去找收旧货的人时，他却死了。您说，您是书店的老客，那本书也许您见过呢？”
“什么书？”顾亦农稍微放下心来，问。
林小姐静静地吐出五个字来：“陆游的《老学庵笔记》。”
顾亦农心中一动，悠然“哦”了一声。
林小姐的目光明察秋毫地在他脸上凝视，问：“您见过那本书？”
顾亦农本想承认这本书在自己手中，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他镇定地摇头，说：“我不太喜好古籍，只买些张恨水和还珠楼主的小说看。”
林小姐似乎已经从他神情中觉察出端倪，但却没有点破的意思。她淡淡道：“其实，这文契对于别人也没有用。只不过族人分析家产的时候用到罢了。如果您见到，请和我联系，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顾亦农接过她手中递出的纸条，连连点头，表示倘有机会一定为她效劳。两人虚虚实实地谈了一会儿，林小姐便起身告辞。坐在楼底书房里窃听的房东太太不无失望地走出来，大声道：“顾先生，也不请你的女朋友去吃西餐吗？对面那家法国餐厅的牛排可是好吃得很呐！”
顾亦农尴尬地笑。林小姐却很得体地摆摆手，说：“晚上还有应酬，改日吧。”
她宛然朝着顾亦农一笑，出门离去了。顾亦农站在院门口，目送着这女人标致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弄堂外的人群中，不由悄声叹了口气。
房东太太站在院内，察言观色片刻，咯咯笑道：“这女孩子举止、谈吐、穿着，都是大家闺秀的风度。顾先生，真的艳福不浅了。”
顾亦农没吭声，返回楼上住处，关起门来，从床头拣起那本《老学庵笔记》，逐页地翻翻，却没有任何文函的踪影。他不免有点疑惑，这位不速之客林小姐所言是否属实？书内若有文函，会不会在收旧书的运输中散失了，抑或被那个店主获得占为己有了？他手抚着黄旧的书面，思量了半天，难下断论。
虽然战争仍在继续，从报纸上可获知，国军依然在各个战线作殊死的抵抗，但远方的隆隆炮声传不进这灯火阑珊的租界之内。百乐美舞厅依旧舞曲飞扬，沿街的中西餐馆照样食客满座。路边巷头，招揽皮肉生意的妓女们倚在电灯柱子上，或搔首弄姿，或故作正经，指间夹烟以妖艳的眼神挑逗着过往的行人。
这会儿，雷洛探长安排好手下巡捕的巡查任务，自己脱了制服换上西装，来到查林大街那家白俄开的牛排店吃晚饭。今晚，请他赴约的是做洋酒生意的本国商人克里斯。这家伙很有心计，六年前到本地后，从一个商行小职员迅速发迹，成为垄断本地洋酒业的大亨，财力雄厚，很吃得开，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雷洛探长和他有些交往，但不知今晚突然相邀，是出于什么目的。
推开玻璃门进了店堂，白俄钢琴师正在一角弹奏着勃拉姆斯的曲子。侍者似乎踩着乐曲的节拍，托着盘子轻盈地游走在客人们中间。克里斯坐在靠墙的那张桌旁，身边坐了位中国人，白净面孔，胡须刮得很干净，衣服简练的模样。
……

乱花 内容简介

年轻男子顾亦农，偶然逛书店时买了一本宋版古籍后，意外落入了一系列神秘莫测的变局当中。神秘的林小姐设计盗取古籍，日本特务“唐先生”冒名认亲，法租界探长雷洛明察暗访，中统特工吕小姐似曾相识。顾亦农先是被灰衣客绑架，然后茫然无知地被中统情报机关录用。几股势力在他身上竭尽全力进行诱惑、威胁，目标都直指那本来历不明的宋版古籍和与古籍有关的女子坠楼案。
老谋深算的中统特务李主任，为了在日本人面前争得头功，布设重重陷阱，意图利用顾亦农等人，引诱重庆国民政府要员自投罗网，向日本人邀功请赏。关键时刻，若敌若友的吕小姐挺身而出，果断出手。当顾亦农得知林小姐等人保护着珍贵的国家宝藏，一场更加残酷的战斗就此展开……

乱花 作者简介

陈建波，江苏泰州人，杰出的暗战小说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出版作品有：长篇小说《雾中刺客传奇》《暗杀》《在劫难逃》《暗箭》等。其中，《暗杀》和《乱花》展示了他极其丰厚的想象力和文学素养。获得业内专家好评。并签约影视公司。
其小说写作风格多样，擅长引用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作背景。以悬念、情感为铺垫。精致的文笔为载体。揭示了在特有的历史动荡时期的风云变幻。刻画了生命个体深陷其内，心灵上所感受的冲击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