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的春天,格外撩人。柳萌像花儿一样绽放了。身为大学校团委副书记,前途一片光明;更重要的是,她想,她和雨山一定可以走向幸福。
湿热的夏日到了,政治气候阴晴不定。雨山不安得有些神经质。有人对柳萌说:你还要拣上这样的政治包袱背着?
爱情生活,政治生命,她该如何选择?面对一脸憧憬的雨山,她心痛欲碎……
一切似乎回归了平静,平静地在工作中扶摇直上,在感情上和另一个男人走入婚姻。只是,内心从此如死寂的冬天般荒芜。
又是一年春天。春天不常常属于她,她想这一季必须抓住,不管为此付出什么。
然而,铭心刻骨的爱情能抵挡冰冷的现实吗?
在政治高压的年代,恋爱是一种美德,五十年代末的一段情感浮沉,一部永不褪色的青春日记。
纪念半个世纪前的喧嚣年华,珍藏一代人沉积于心底的快意与悲凉。
爱是耻辱、温柔是危险的那些日子,情感在火山口上舞蹈。
1
春天是倦慵的。晚上总是似睡似醒,仿佛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模模糊糊地连成一大片。醒来了,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似睡非睡。上午听课,很想伏在课桌上打瞌睡,可惜我不能带这个头。现在午睡了,偏偏又一点睡意也没有。软绵绵的春风,从窗口涌进来,夹带着花儿幽淡的芬芳。我不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荡神驰。窗外蓝莹莹的苍穹,浮漾着一朵朵、一缕缕婀娜多姿的白云,也懒洋洋的,倦慵如我的肢体。似乎在渴望着什么,却又不知道渴望什么,我莫名其妙地悄悄叹了一口气。
“起来,姑娘们!”刘蓓风风火火走进寝室就喊,“我侦察过了,星期六午睡时间浴室开放,大家都还不知道,一个人也没有呢!”
“姑娘们,寝室长的主意不错。”睡在我对面的丹霞坐起来响应,“待一会儿,大家都拥来,屁股挤屁股,还能痛痛快快洗澡吗?萌萌,你睁着眼叹什么气呀,快起来洗澡去!”
“丹霞,刚才我明明听到是你连叹了三口气,怎么反而栽给我了?”我一边反击,一边寻找换洗的内衣裤,“姑娘们,响应寝室长的号召,机不可失,快快行动吧!”
“睡猫,听到了吗,萌萌说快快行动呢。”我一响应,刘蓓越发来劲了,
“睡猫,起来起来!全寝室集体行动!”
夏瑾蜷曲着身子,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夏瑾不光有一张猫似的扁圆脸蛋,而且贪睡。早晨起床做早操,刘蓓又喊又推,她才起来,一边嘟嘟哝哝抱怨刘蓓是催命鬼,一边双手猫洗脸似的揉着眼睛、脸蛋,就得了个“睡猫”的绰号。
“寝室长,你就不能饶了我?”睡猫并不睁开眼,身子向墙里壁一卷,双手掩住耳朵,嘟哝着,“洗澡又不是早操,用得着集体行动吗?对不起,姑娘们,我可只想睡个好觉。”
刘蓓要去拉夏瑾。我拦住她。
“可怜的睡猫,总睡不醒,我们走,就让她睡个痛快吧。”
“再见吧,自由的元素!*后一次了,在我的眼前——”刘蓓用她特有的夸张做作的调子,朗诵起普希金的《致大海》来。
“行啦行啦!”夏瑾猛地坐起来,“刘蓓,我去还不行吗?元旦文艺晚会上,你的《致大海》已经激动得我全身的汗毛一次又一次肃然起立,现在你的《致大海》又赶走了我的睡意,刘蓓,我算服了你啦!”
大家笑了。刘蓓满脸放光,两只分得太开的眼睛环视大家,得意地说:“怎么样?诗歌就是魅力无穷!”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无论是班级还是系文艺晚会,刘蓓都要朗诵诗歌。节目单上不安排,她也会自己上台。一上台,就哄笑声、嘘声四起,朗诵结束,更是一片喝倒彩声,她却一概认作是对她演出的捧场。去年,她加入了校话剧团,虽然只是躲在幕后提词,连一个跑龙套的角色都没有摊上,然而,外语系加入校话剧团的,只有她一个,她的自我感觉更好了。
浴室里果然只有我们几个人。这是四月末,脱光了衣服,姑娘们都冻得缩着身子,抖抖索索。一排莲蓬头同时喷着热水,淋着大呼小叫的姑娘们光洁的胴体,浴室里顿时弥漫着雾蒙蒙的水蒸气,姑娘们也暖过身来了。丹霞挺起胸脯,让热水冲刷着坚挺的乳房,发出快活的呻吟,轻轻哼起新学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来。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不浪漫!不浪漫!”刘蓓喊,“这是浴室,没有月光,没有轻轻唱的风儿,只有光着身子的姑娘们,一点也不浪漫!”
“没有月光,没有轻轻唱的风儿,就不浪漫了?刘蓓也太教条主义了。”我说,跟着丹霞大声唱起来。
姑娘们都大声唱起来。刘蓓大笑着,也唱了。
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
在这迷人的晚上。
夏瑾猫儿似的轻捷地闪过来,笑嘻嘻地和丹霞并肩而立。
“丹霞,你把两只奶奶挺得这么高,想和我比谁的奶奶漂亮吗?比脸蛋,我没有你漂亮,可比奶奶,你可不如我!你看我的,像两只发得多好的馒头。圆锥形的就是不如馒头形的漂亮嘛。萌萌,你来做裁判,刘蓓,你们也过来,我们比比看,谁的乳房*漂亮?”
“夏瑾,你真也不害臊,说不定一会儿就有别的系的姑娘来洗澡了,看着你们这样疯闹,才好笑呢。”
夏瑾跃到门后,插上插销。
“我们的团委书记怕影响不好,现在门关死了,总可以比了吧?同寝室都三年了,谁没有见过谁赤身裸体呀!又没有男同学,怕什么!”
“别争了!别争了!”刘蓓双手卡着我的腰,头顶在我背上,把我推到丹霞和夏瑾之间,“当之无愧的冠军在这里呢。你们看,萌萌的两只奶奶,又高又挺,洁白如玉,细腻如凝脂,不要说你睡猫,就是中文系美女,也没有一个比得上呢。”
“刘蓓,你要死啦,快放开我!”我痒得直笑,拼命挣脱。
“刘蓓,你真扫兴,”夏瑾嘟哝道,“我是让萌萌做裁判的嘛!萌萌是冠军,一年级就已经有定论了。她往我面前一站,我还敢比呀?不比了不比了!”她忽然又高兴起来,双手一拍,喊,“我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萌萌已经是团委副书记、学生会副主席了,可男同学非选她连任团支部书记不可,去年改选班长,男同学又要萌萌当班长,你们猜,这是为什么?”
“萌萌群众关系好、威信高呗!”
“刘蓓呀刘蓓,你怎么总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你怎么就不想想,萌萌为什么群众关系好、威信高?”
丹霞似乎知道夏瑾要说什么,只是抿着嘴笑。
“知道就说嘛,卖什么关子呀。”刘蓓性子急,憋不住了。
“萌萌长得漂亮呀!萌萌往黑板前一站,挺着高高的乳房,长睫毛忽闪忽闪的,男同学们早已个个心荡神驰,能不选她吗?”女伴们齐声喊起“乌拉”来。我捧起半脸盆水去追夏瑾,夏瑾躲到丹霞身后夸张地喊:“萌萌,饶命! 我不过是说出事实。我就不相信,如果你是个丑八怪,你的群众关系能这样好?”
我知道,夏瑾的话有一半是实情。我善于协调人际关系,能够和不同思想、不同性格的人保持融洽无间的友好关系。无论上级领导,还是班里的同学,都喜欢我,乐于和我接近。不管我到哪里,我都能毫不费力地营造出一个以我为中心的生动活泼的场面。我早就感觉到,这一切,一半得力于我的漂亮,我的女性魅力。
童年,谁都说我像个洋娃娃,哪个老师都喜欢我。到初中一年级,从男同学悄悄向我投过来的带着几分大胆、几分羞怯的目光中,从偶尔也刮到我耳畔的男同学们背后对我的悄悄议论中,我开始意识到我长得漂亮。虽然我不承认,心里却明白,这是男同学们乐于拥戴我做班长的重要原因,至少初中是这样。每次选举,男同学全票选我,女同学却总有一两个不给我举手。
进入初三,我已经是金班女同学中个子*高的,一米六三,而且一天天丰腴起来。每天上学、放学,一天四次走过百货商店——县城唯一的一排玻璃橱窗,我总要悄悄地审视我映在玻璃橱窗里的身影。常常的,我会站下来,装作被橱窗里的某件新奇的商品吸引住了,其实一连几分钟欣赏的,只是映在橱窗里的我自己的身影。一边欣赏,一边不断地追问自己:我真的漂亮吗?男人们追踪我的目光如此异样、灼热,就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吗?在不断的审视和追问中,我有了自信。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可笑,可这是事实。
高挑丰腴,四肢匀称,两腿修长;脸蛋白皙,皮肤细腻,和乌黑发亮的马尾辫相映衬;清澈的大眼睛顾盼生辉;越来越丰满的胸脯,总是成为路上男人们的目光追踪的焦点。我虽然在心里直骂他们低级趣味,然而,凭良心说,我并不讨厌这种目光,要不,我为什么偏偏迎着这种目光骄傲地扬起脸、挺起胸脯呢?我常常关上房门,一个人在宁式大衣柜门的大镜子里欣赏自己。反复欣赏得出的结论是,应该多笑。笑起来的时候,两颊的小酒窝忽隐忽现,显得格外妩媚,格外姣美,连我自己都喜欢。生活中确实有许多开心的事情,不时也会遇上滑稽可笑的,令你忍俊不禁。我常常开怀大笑。
那一年,我十五岁。那个年龄的少男少女,谁都会悄悄做出荒唐而又可笑、令自己脸红心跳的事情。
我渐渐成熟起来。虽然橱窗里的映像仍然很有诱惑力,我还是会忍不住放慢脚步,悄悄投上几瞥,然而,我毕竟学会了用理智驾驭我的女性魅力。我大方地展示我的女性魅力,却又不显得轻佻,不让人想入非非。光靠女性魅力是成不了大事的。
……
胡尹强,1937年生,浙江宁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情人们和朋友们》、《前夕》、《心与爱》、《动摇》等,中篇小说《楼梯间里》、《由不得你》等,并著有学术论著《小说艺术:品性和历史》、《破毁铁屋子的希望——<呐喊>、<彷徨>新论》、《鲁迅:为爱情作证——破解<野草>世纪之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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