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火归一》是阿根廷文学大师胡利奥•科塔萨尔*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说集,由八个短篇组成,每一篇都是传世名篇。
他优雅细密、玄妙迷人的文字能像上帝的手一样翻云覆雨,复制人类感觉与意识的质地,将你带入一个时空交错,如梦似幻的世界。
《南方高速》临摹的是因车流被阻滞在高速公路多日而形成的一个临时微型社会里各色人等的心理群像。《会合》里那些幽微而极富诗情的意识流的主人是几度濒临绝境的切•格瓦拉。《万火归一》叠映了古罗马和现代两段同样魂销大火的三角恋情。《另一片天空》下,善感的“我”游荡在家庭、工作与露水情缘之间,神秘少年“南美佬”魅影般出没眼前,依稀竟是十九世纪法国诗人洛特雷阿蒙……
科塔萨尔在艺术领域的博学和通才使得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内蕴丰富,耐人咀嚼。
迷人的科塔萨尔。
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略萨
西语文坛众神共推
拉美“文学爆炸”主帅
阿根廷文学大师科塔萨尔短篇力作
没有人能够为科尔塔萨的作品做出内容简介,当我们试图概括的时候,那些精彩的要素就会悄悄溜走。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从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简单寻常的事件出发展开叙述,其中每一个词都在悄然扭转表面上的正常,渐渐抵达一个完全超出预料的情境。卡夫卡没有读过科塔萨尔,但假如他有可能读到,我们或可以断言他们拥有相近的气质。
——若泽•萨拉马戈
偶像令人尊敬,仰慕,喜爱,当然,还引发强烈的嫉妒。极少数的作家能像科塔萨尔这样激发上述的一切情感……
——加布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在我旅居巴黎的那七个年头里,他是我*好的朋友之一,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我的榜样,我的导师。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万火归一
将来某一天他的雕像就会是这个样子,总督不无自嘲地想,同时举起手臂,停在致意的姿势,凝固在观众们的欢呼声中。两个钟头的马戏和酷热都未能减弱他们的激情。是时候来兑现他许诺的惊喜了,总督放下手臂,看看他妻子,她以节日里漠然的微笑回应。伊蕾内不知道下面将发生什么,却显出已经知道的样子,再大的惊喜也成了例行公事,她已经学会用总督所厌恶的冷漠来忍受这位主子的任性。她不必向竞技场转过头便已预见到一个悄然降临的宿命,一种残酷而单调的延续。“葡萄匠”里卡斯和他妻子乌拉尼娅*先呼喊起一个名字,人群随即呼应着重复。“我为你预备了这个惊喜,”总督说,“他们向我保证你会喜欢这个角斗士的风格。”伊蕾内微笑着点头表示感谢。“尽管这些游戏让你厌烦,你还肯赏光来陪伴我们,”总督又说,“那么理所应当把*合你心意的献给你”。“你是世上的盐!”里卡斯喊道。“你让战神的化身降临在我们卑微的外省竞技场!”“好戏还在后面,”总督说,端起一杯葡萄酒润润嘴唇,又把酒杯递给他的妻子。伊蕾内缓缓啜饮着,好像要用淡淡的酒香驱走那挥之不去的鲜血和粪便的浓烈气味。全场突然间陷入一种满怀期待的沉寂,马可走向竞技场中央的身影在这寂静中分外凸显;他的短剑在阳光下闪光,一束光斜斜穿过古老的帷幔映在上面,青铜盾漫不经心地抄在左手。“你该不会是让他和斯米尔纽的冠军对抗吧?”里卡斯兴奋地问道。“比那还好,”总督回答。“我希望你的省份会因为这些游戏记住我,也希望我妻子不再无聊。”乌拉尼娅和里卡斯鼓起掌来,期待着伊蕾内的回应,但她只是沉默着把杯子还给奴隶,第二个角斗士出场引发的喧嚣仿佛和她毫无关联。马可一动不动,也同样漠然地面对为敌手而发的欢呼,用剑尖轻轻敲击着他金色的胫甲。
“你好,”罗兰•雷诺阿说,同时拣出一根烟,作为拿起听筒后一个必然的后续动作。话筒里传来串线的杂音,有人在报数字,忽然间又一阵沉寂,比电话遮住耳孔产生的黑暗还要幽暗几分。“你好,”罗兰重复了一遍,把烟搭在烟灰缸沿上,在衣服兜里寻找火柴。“是我”,传来让娜的声音。罗兰眼睛一眯,有些厌倦,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舒展身体。“是我,”让娜徒劳地重复着。罗兰没出声,她又说:“索妮亚刚走”。
他有义务把目光移向王家看台,像往常一样致意。他知道他理当如此,他将看见总督的妻子和总督本人,或许那女人会向他微笑,就像在*近的几场比赛中一样。他不需要思考,也几乎不会思考,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场地不吉利,在这个青铜的巨眼里铁栅栏和棕榈叶勾勒出一条条弯曲的小径,路上的暗影来自以往战斗留下的痕迹。那天夜里他梦见一尾鱼,梦见一条凄凉的道路穿过断折的柱群,他佩剑束甲的时候,有人窃窃私语,说总督不会付给他金币。马可懒得去询问,另一个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然后走了出去,没看清背影;之后,第三个人,告诉他那是他在马希利亚杀死的角斗士的兄弟,但他们已经推搡着他走向通道,走向外面的喧嚣。天气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头盔分外沉重,将阳光折射到帷幔和阶梯看台上。某时某地,断折的柱群;意义晦涩的梦,在本可以解悟的时候落入遗忘的井。为他佩剑束甲的人说了,总督不会付给他金币;或许总督的女人这天下午不会冲他微笑。对喧嚣声他只是无动于衷,因为他们正在为另一个人鼓掌,没有刚才为他鼓掌时那么热烈,但在掌声中夹杂着几声惊呼,马可抬起头,朝看台望去,在那里伊蕾内已经回过身去和乌拉尼娅交谈,总督慵懒地做了个手势,他整个身子顿时绷紧,手攥住剑柄。他只需将目光投向对面的通道,然而他的对手没有在那里出现,在平时放出野兽的黑暗巷道前,铁栅吱吱呀呀地升起,努比亚戟网斗士的巨大身影终于浮现在马可眼前,映衬在锈迹斑斑的岩石上面;就在此时,毫无道理可言,他忽然知道总督不会付给他金币,他猜到鱼和断柱的含义。与此同时他并不在意自己与戟网斗士之间将会如何收场,那是职业,是神灵的裁断,但他的身体依然绷紧仿佛出于恐惧,有声音在躯体中询问,为什么那个戟网斗士会从野兽巷道中出场,观众们也在欢呼中询问着同样的问题,里卡斯向总督求解,而总督笑而不答,有意卖关子,里卡斯于是笑着抗议,确信有必要把赌注下在马可一方;不用听下面的话,伊蕾内便知道总督将会加倍押在努比亚人一方,然后将温柔地看着她,让人给她端上冰镇的红酒。而她将喝下红酒,和乌拉尼娅一起品评努比亚戟网斗士的身形和凶悍;每一个动作都可以预见,即使人们自身不曾觉察,即使会有几个细节的变通,比如酒杯或者乌拉尼娅望着那巨人身躯时的嘴形。那时候里卡斯这位见识过无数沙场风云的行家,将为她们指点努比亚人的头盔如何已经碰到高悬在离地两米处的猛兽栅栏的尖刺上,他将夸赞那人如何把鳞状网罗操控于左臂之上。就像往常一样,自从那个已经遥远的新婚之夜以后她一贯如此,伊蕾内又缩回到内心的*深处,同时在表面上迁就,微笑甚至乐在其中;在那自由却贫瘠的深处,她觉察到死亡的征兆,总督将之伪装在一次公众娱乐的惊喜中,这征兆只有她,或许还有马可能够发觉,但马可不会明白,可怖、沉默而机械的马可,他的身体,另一个午后在竞技场她曾渴望过的身体(这些总督已经猜到,无需他的巫师们帮助,他像往常一样,从**刻起就猜到)将要为虚妄的幻想付出代价,为着双重的徒劳的目光曾落在那个被老练地割开了咽喉的色雷斯人的尸体上。
在拨出罗兰的号码之前,让娜的手曾接触过一本时尚杂志的书页,一瓶安眠药片,蜷卧在沙发上的猫咪的脊背。之后罗兰的声音响起:“你好”,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昏昏欲睡,忽然间让娜有种荒唐的感觉,她将和罗兰说的话恰恰会把自己加入到电话怨妇的群像之中,而那唯一的、嘲讽的观赏者在迁就的沉默中抽着烟。“是我”,让娜说,其实她更多是对自己说,而不是对着那一头的沉寂,在那里仿佛在一块背景幕布上,些许声音的火花翩然起舞。端详着在拨出数字(电话里不是还响起别的数字,不还有一个遥远的声音向某个人念着数字,那个人不说话,只是在那里顺从地重复着?)之前漫不经心地抚摸过猫咪的手,难以置信曾经拿起又放下安眠药瓶的手是自己的手,刚刚又重复一遍“是我”的声音是自己的声音,濒临底线。为了自尊,应该沉默,慢慢把电话挂上,独自一人,干干净净。“索妮亚刚走”,让娜说,底线被越过,荒唐开始上演,舒适怡人的小型地狱。
“喔。”罗兰说,擦着一根火柴。让娜清楚地听见摩擦声,仿佛看见罗兰的脸,吞云吐雾,眯着眼睛向后靠了靠。黑巨人手中挥出一道鳞光闪闪的湍流,马可间不容发地避开网罗。在平时——总督很清楚,他转过头使得只有伊蕾内能看见他的微笑——马可会把握这千钧一发的瞬间,所有戟网斗士的软肋,用盾封住长戟的威胁,一跃而上,快逾闪电,直扑对手敞开的胸膛。但马可却离得远远的,微屈双腿像是要跃起,而努比亚人已经迅速地收回网去,准备新的攻击。“他完了”,伊蕾内想,并没有看总督,后者正在乌拉尼娅递上的盘子里拣出几样甜食。“这不是平日里的他了”,里卡斯想,为自己的押注而心疼。马可微微躬下身,继续围着努比亚人绕圈子;所有人都已经预见到,只有他还一无所知,似乎在潜伏着等待另一个机会,只是没能按照技艺要求的那样行动,产生了些许模糊的混乱。他需要多一些时间,等凯旋后到酒馆里去,或许能想明白为什么总督不付给他金币。他阴沉着脸,等待另一个合宜的时刻;或许是*后,当他一只脚踏上戟网斗士的尸体,将又一次赢得总督之妻的笑颜;但这些不是他现在所想的,而这样想的人已经不再相信马可的脚会踏上被割断喉咙的努比亚人的胸膛。
“说话啊”,罗兰说,“除非你想让我整个下午都听这家伙念数字,也不知道给谁听。你在听吗?”“嗯”,让娜回答,“听起来好像很远。三百五十四,二百四十二”。一时万籁俱寂,只听见遥远单调的声音。“不管怎么说”,罗兰说,“起码他没拿着电话发呆”。回答是可以预见的,就要迸发**声抱怨,可让娜依然沉默了几秒钟,又说了一遍:“索妮亚刚走。”她犹豫了一下又说:“她可能快到你家了。”罗兰听了会吃惊,索妮亚没道理去他家。“别骗人,”让娜说,猫咪从她手里窜出去,发怒地瞪着她。“没骗人,”罗兰说。“我是指时间,不是指来还是不来。索妮亚知道我不喜欢别人这时候来找我或者打电话”。八百零五,声音远远地传来。四百一十六。三十二。让娜闭上眼,等待着那个无名的声音**次停歇,她好说出剩下唯一要说的话。如果罗兰挂了电话,至少还有那个声音在线路的深处,她可以继续把听筒贴在耳朵上,渐渐在沙发上,抚摸着猫咪,它已经回来躺在她身边,把玩着药瓶,听着数字直到那个声音也疲倦,再没有什么剩下,彻底一无所有,仿佛在指间变得异常沉重的不是电话听筒,是某种已经死掉的东西,应该看也不看就摒弃。一百四十五,那声音说道。在更远处,好像一幅微小的铅笔画,似乎是一个羞怯的女人在两下爆裂声之间问道:“请问北方车站怎么走?”
第二次从网罗中逃脱,但他算错了向后跳出的距离,一脚踩在竞技场上一块潮湿的污迹上。马克在头上舞了个剑花封住网的来路,同时探出左臂用盾接了三叉戟一声重击,但他吃力的样子引起了观众的担心。总督不屑于里卡斯大呼小叫的评论,回头看向不动声色的伊蕾内。“成败在此一举”,总督说。“必败无疑,”伊蕾内回答。“这不是平日里的他了,”里卡斯又说了一遍,“他要为此付出代价,努比亚人不会再给他机会,一看就知道。”在远处,几乎一动不动的马可看来已经意识到错误;把盾举在高处,紧盯着收回的网,距双眼两米开外挥舞的三叉戟令他眼花缭乱,睡意萌生。“你说得对,他不比从前了,”总督说。“你为他下注了吧,伊蕾内?”马可伏下身即将跃出,他在皮肤上,在胃的深处,感觉到人们已经把他抛弃。假若他能有片刻的镇静,他或许可以打破束缚的绳结,那无形的锁链从后方遥遥袭来但无法确认其所在,有时是总督的请求,重金相酬的许诺,同时也是出现一条鱼的梦,而现在,一切都无暇顾及,觉得自己就是梦中的鱼,面对着眼前舞动的网罗,仿佛要把帷幔缝隙间的每一缕阳光都捕了去。到处都是锁链,陷阱;他威胁似地猛然将身子一挺,观众为之喝彩,而戟网斗士**次向后退了一步,马可选择了唯一的出路,困扰、汗水和鲜血的味道,面前必须予以击败的死亡;有人在微笑的面具后面想着他,有人曾经渴望拥有他,当他踏在那个濒死的色雷斯人身上的时候。“毒药,”伊蕾内在心里喃喃自语,“有一天我会找到那毒药,但现在接过他递上的酒杯吧,你要变得无比强大,等待你的时刻。”停顿好像延长了,好像幽深叵测的巷道在延伸,其间时断时续回响着那个报数字的遥远的声音。让娜一向相信真正重要的信息在某些时候是语言所不能传达的;或许这些数字有更深的意义,对那个专心聆听的人而言有着任何话语都无法比拟的意义,就像对她而言,索妮亚的香水味,临走前手掌从她肩头滑过的轻拂,都远比索妮亚的言语更具意味。但索妮亚自然不会满足于隐含的信息,她恨不得用上所有的言语来表达,来尽情品味到极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残酷”,索妮亚又重复一遍,“可我不爱演戏,我宁可跟你说实话”。五百四十六,六百六十二,二百八十九。“我不在乎她去不去你家”,让娜说,“现在我什么也不在乎”。并没出现另一个数字,只有一阵漫长的沉默。“你在听吗?”,让娜问。“嗯”,罗兰说着把烟头扔进烟灰缸,不慌不忙地寻找白兰地酒瓶。“可我就不明白……”,让娜开始了。“拜托”,罗兰说,“这种事谁也弄不明白,亲爱的,再说明白了也没什么好处。我很抱歉,索妮亚太着急,这些话不应该让她跟你说。该死,这些数还有完没完?” 那个细微的声音,让人想到一个秩序井然的蚂蚁王国,在一片更临近也更厚重的沉寂下继续着详尽的计数。“可是你”,让娜不知所云地说着,“那么,你……”。
罗兰喝了口白兰地。他一向喜欢字斟句酌,避免浮泛的词句。让娜会把每句话都重复两遍,三遍,每一次有不同的语气;且让她说去,喋喋不休,而他要斟酌*简洁的理性的回答,使这可悲的冲动恢复正常。一记佯攻和一次边路冲击之后,他用力舒了口气,直起身;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一回努比亚人将改变进攻的顺序,三叉戟将在掷网之先刺出。“注意看”,里卡斯给他妻子讲解道,“我在阿普塔•尤利亚见过他使这招,他总能让对手混乱”。马可未加招架,冒险闯进网罗所及的范围,向前一跃,直到间不容发的一瞬才抬起盾来封住一道光芒般从努比亚人手中挥洒出的闪耀之河。他抄在网罗的边缘,但三叉戟却已攻向下盘,鲜血从马可的大腿喷出,剑由于太短只是徒劳地斩在戟杆上,一声闷响。“我说什么来着”,里卡斯高喊。总督出神地盯着他受伤的大腿,流淌到金色胫甲上的鲜血;几乎带着遗憾地想到伊蕾内会很乐意爱抚这大腿,找寻它的压力和热度,她会呻吟起来,就像他抱紧她弄伤她的时候一样地呻吟。今天晚上他会把这些说给她听,那会很有趣,端详伊蕾内的表情,寻找她完美面具上的薄弱点,她会故作漠然到底,就像她现在对这场打斗装出一种合乎礼仪的兴趣,尽管即将揭晓的结局能让一个乡野姑娘猝然兴奋得尖叫起来。“命运已经抛弃了他,”总督对伊蕾内说。“我几乎有点内疚,不该把他带到这个外省的竞技场;很显然,他的一部分留在了罗马”。“他剩下的部分就要留到这里了,外加我押在他身上的钱,”里卡斯笑道。“拜托,你别这样”,罗兰说,“这样在电话里说下去真是荒唐,明明我们今晚就能见面。我跟你说了,索妮亚太着急,我本想不让你受这个打击”。蚂蚁停下来不念数字了,让娜的话听得格外清楚;她的声音里没有眼泪,这一点让罗兰很吃惊,他都已经准备好言语来应付意料中的暴风雨般的谴责。“不让我受打击?”,让娜说。“骗人,没错,你又骗我。”罗兰叹了口气,放弃了可能会把谈话引向令人生厌的地步的那些回答。“我很遗憾,不过你要是一直这样,我就要挂电话了,”他说道,他的声音里**次出现了些许亲和的语气。“*好我明天去看你,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文明人,见鬼。”蚂蚁远远地数着:八百八十八。“你别来,”让娜说,听着言语和数字混在一起很有趣,你八百别来八十八,“你永远别来,罗兰。”闹剧,还可能拿自杀来威胁,就像和玛丽•约瑟,就像所有那些把分手当作悲剧的女人。“别傻了,”罗兰劝道,“到明天你就想通了,这样对两个人都好”。让娜没出声,蚂蚁在数整数:一百,四百,一千。“好吧,明天见,”罗兰边说边打量索妮亚的外套,她刚刚推门而入,站在那里,带着介乎质问和嘲弄之间的神气。“她很会抓紧时间给你打电话,”索妮亚说着,放下手包和一本杂志。“明天见,让娜,”罗兰重复了一遍。线路中的沉默像一张弓似的伸展开,直到远处一个数字将它戛然截断,九百零四。“别再傻瓜似的数数了!”,罗兰用尽全部力气喊了一句,在他把电话从耳边拿开之前,听见在另一端传来一声忙音,那张弓射出了它无害的一箭。无法动弹,情知自己已经无力避开即将袭来的网罗,马可面对着努比亚巨人,过短的剑在伸出的臂膀尽头停住。努比亚人将网松了些,又松了些,抡起来寻找*合适的角度,全场都呼喊着要他结果对手的性命,而他仍挥舞着网子仿佛要为观众的呐喊推波助澜,他放低三叉戟,同时侧身蓄力以便一击奏功。马可高举着盾冲向网罗,一座高塔迎着黑色的利刃轰然倒塌,剑深深地陷入在上方号叫的物体;沙子涌进他的嘴和眼睛,网罗徒劳地落在窒息的鱼儿上。
它漠然地接受着爱抚,没有察觉让娜的手微微颤抖并开始变凉。当手指滑过它的皮毛又停住,在抽搐的瞬间抓了一下,猫咪高傲地抱怨着;然后仰面躺着,凭空舞动着爪子,期望能像往常一样逗让娜开心,可这一回没能成功,她的手依然贴着猫咪保持不动,只有一根手指还在毛皮间寻找热度,只一滑就又停止在温热的身体和滚过来的药瓶之间。正被刺中胃部的努比亚人一声惨叫,向后退去,在*后的瞬间痛苦化作仇恨的火焰,全身正离他而去的力量都汇聚到单臂,将三叉戟插进俯身倒地的对手背后。他倒在马可的身体上,在抽搐中滚向一边;马可缓慢地移动着一只手臂,身子被钉在沙地上,好像一只巨大的闪光的虫子。
“这很罕见”,总督转过身来对伊蕾内说,“两个这么优秀的角斗士同归于尽。我们值得庆幸看了一场奇特的演出。今天晚上我要给我兄弟写信讲给他听,安慰一下那个被糟糕的婚姻所折磨的人”。
伊蕾内看着马可的手在动,一种缓慢而徒劳的运动,仿佛想要把插在后腰上的三叉戟拔出来。她想象着总督光着身子在竞技场上,被同一柄三叉戟钉住直至没杆。但总督不会有这般末路的尊严来移动手臂,他会尖叫着像只兔子一样四蹄乱蹬,向愤怒的观众请求饶恕。她迎上丈夫搀扶自己起身的手,又一次顺从;手臂已经不动了,剩下来要做的只有微笑,逃避到机巧中藏身。猫咪看来不喜欢让娜一动不动,继续仰面躺着等待着爱抚;过了一会儿,好像按在体侧毛皮上的那根手指惹它不快,它不满地喵喵叫着,一骨碌起身离开,睡意十足,无人理会。
“抱歉我这时候来”,索妮亚说。“我看见你的车停在门口,实在没忍住。她给你打电话了,对吧?”罗兰在找一根烟。“你做得不对”,他说。“这种事应该男人来,不管怎么说,我跟让娜在一起两年多了,她是个好姑娘”。“哈,可我高兴”,索妮亚给自己倒了白兰地。“我一直受不了她那么无辜,这*让我来气了。我跟你说,她一开始直乐,坚持认为我在跟她开玩笑”。罗兰看着电话,想着蚂蚁。马上让娜会再打电话来,那会有点尴尬,因为索妮亚已经坐到他身边,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翻着一本文学杂志,好像在找插图似的。“你做得不对”,罗兰又说了一遍,要引起索妮亚的注意。“不该这时候来?”,索妮亚笑着迎上了笨拙地寻找拉链的双手。深紫色的披肩盖住了伊蕾内的双肩,她背对着观众,等待着总督结束*后的致意。在欢呼声里已经混杂着人潮涌动的喧嚣,他们争先恐后地涌向出口,抢占下层通道。伊蕾内知道奴隶们会拖走尸体,不再回来;她愉快地想到总督接受了里卡斯的邀请,去他在湖边的庄园进晚餐,那里的夜风将有助于她忘掉庶民的气味,*后的呼喊,一只慢慢移动好像在爱抚地面的手。遗忘对她来说并不难,尽管总督会用令她不安的过往不失时机地烦扰她;总有一天伊蕾内能让他也永远忘却,并让人们相信他只是死了而已。“你会尝到我们厨子的创意”,里卡斯的女人说道。“他让我丈夫恢复了胃口,等到了晚上……”。里卡斯笑了,跟他的朋友们打招呼,等待着总督在*后的致意后走向通道,而总督却迟迟不动,仿佛沉醉于继续观看广场上如何钩扯着拖走尸体。“我真幸福”,索妮亚脸靠在昏昏欲睡的罗兰胸前。“说这个干嘛”,罗兰嘟囔着,“总让人觉得矫情”。“你不信么?”,索妮亚笑了。“我信,可用不着现在说这个。抽烟吧。”他在矮桌上摸索着直到找着香烟,往索妮亚唇间塞了一根,把自己的也凑上去,一起点着了。他们都几乎没看对方,睡意沉沉,罗兰把火柴一甩,丢在桌上,在那里的某个地方有个烟灰缸。索妮亚先睡着了,他慢慢地把香烟从她嘴上拿下来,和自己的烟一起扔在桌上,靠着索妮亚,滑落在一个沉重的没有图像的梦里。纱手绢在烟灰缸边缘燃烧起来,没有火苗,缓缓烧焦了,落在地毯上,旁边是堆积的衣服和一杯白兰地。部分观众叫嚷着,聚集在下方的看台;总督又致意了一次,就冲卫兵做了个手势,示意开路离场。里卡斯**个明白过来,指向旧帷幔*远的一段,那帷幔正化为碎片,火花如雨倾泻到惊惶寻路的人群头顶。总督吼出一道命令,同时推搡着伊蕾内,而她依然背着脸一动不动。“快,趁下面通道还没挤死!”,里卡斯喊道,冲在他妻子前面。伊蕾内**个闻见油在燃烧,地下仓库起火;后面,帷幔跌落在人们的背上,他们正在混乱的人潮中奋力寻找出路,躯体纠结堵塞住过于狭仄的通道。成百上千的人冲进竞技场另寻生路,但油烟模糊了视线,一束布条在火焰上空飘摇,落在总督身上,他还没来得及躲进通向王家看台的通道。伊蕾内听见他的号叫,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为他挟走烧焦的布条。“我们出不去了,”她说,“他们在下面像野兽一样拥挤”。这时索妮亚叫了起来,试图挣脱从梦中吞噬她的燃烧的怀抱,她的**声惊叫和罗兰的叫声混在一起,他徒劳地挣扎着起身,却被黑烟呛得喘不过气来。他们还在喊着,一声弱过一声,消防车正沿着满是围观者的街道全速驶来。“是十楼”,队长说。“不好办呐,刮北风。上吧。”
八十世界环游一天(译后记) 范晔《八十世界环游一天》(1967)是科塔萨尔一部文集的名字。读者自然看得出这不过是对凡尔纳《八十天环游世界》的戏仿,将时空秩序进行了一次小小的颠覆。我忽然发现这名字似乎也适用于描述科塔萨尔的写作探索。对于建立在十八世纪以降盲目乐观的哲学和科学体系之上的“虚假的现实主义”(科塔萨尔语),这位阿根廷作家几乎是出于本性地抱以不信任的态度。比起规则来他更关心例外,仿佛永远在寻找,于既定的原理、法则、因果关联体系之外寻找另一种可能性。与其说他是怀疑者,倒不如说他像个好奇心十足的孩子,总忍不住要去翻看尼德兰织毯的背面。科塔萨尔的策略与十九世纪“幻想文学”的前辈们不同,他从未谋求全然跳脱既定的现实情境,而是致力于寻觅或开启日常现实中的罅隙,从中窥见另一种真实,介入另一种时空,邂逅另一个自己。八十天环游世界?——作为科塔萨尔的读者,我们的阅读经验更为神奇而艰难:在八十个世界内环游一天。《南方高速公路》通过堵车这一现代社会司空见惯的现象呈现出另一种“非常态”的现实,——或许比“正常”秩序中的现实更值得留恋和向往;《克拉小姐》以无缝接合的第一人称叙事实现了“故事自己讲自己”;《会合》与《给约翰•豪威尔的指令》里的主人公都经历了与另一个自我的离合纠缠:切•格瓦拉与他在故乡“最好的朋友”、自己另一种可能的人生轨迹,科塔萨尔版本的格瓦拉与格瓦拉回忆录中的自己,瑞斯与戏内戏外、从前及以后的约翰•豪威尔们……;《正午的岛屿》更为明显,直到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才隐隐意识到,幸福的荒岛生涯或许只是正午时分乘务员玛利尼脸贴在机尾舷窗玻璃上观看岛屿时的憧憬,庸常现实中和美丽幻想中的自我,无论孰真孰幻,最终在坠机后的死亡中合而为一。这种“对影成三人”的经验似乎是科塔萨尔偏爱的题材。到了《万火归一》中更上升至一个新的境界,在两个时空设定里——古罗马帝国的外省和现代的巴黎——,两段三角情爱同步交错进行:爱情——争斗——死亡——火。双方彼此间互不知情,但科塔萨尔不遗余力地暗示,冥冥中存在奇异而精确的关联。例如“毒药”这一细节,总督为了除掉妻子的情人(或许只是他的想象),事先给角斗士下了毒。总督妻子在竞技场有所察觉:“‘毒药’,伊蕾内在心里喃喃自语,‘有一天我会找到那毒药’”,果然这毒药在两千年后被“找到”,只是换了不同的形态——让娜用以结束自己生命的安眠药。一喉两歌、彼此应和的两段故事到最后都以火灾告终,汇入爱与毁灭的烈焰和声,万火归于一火。于是科塔萨尔成功地从“分成两半的子爵”跃升为当今世代的毕达哥拉斯,他所迷恋的是万事万物间神秘的联系:重复、变位、交汇。在这个集子的最后一篇,《另一片天空》中情形似乎又有所不同。主人公往来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二战时期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与普法战争前夕的巴黎,全凭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古埃姆斯通道和巴黎的维维安拱廊街之间的神秘联通。圣埃克苏佩里在1931年曾寓居古埃姆斯通道上方的公寓,据说这位《小王子》的作者还在浴缸里养了一只海豹当作吉祥物,至于以维维安街为代表的巴黎拱廊街,被称为“室内的街道”、“微型的世界”,曾被巴尔扎克所赞颂:“以橱窗的万千色彩为音节来吟唱的宏大诗行”,被本雅明所迷恋(他因之而萌生了包罗万象的《巴黎拱廊街》计划),对于波德莱尔这忧郁的浪游者,那里更是无数次流连的秘密家园。看来科塔萨尔为自己的主人公,这位阿根廷首都一家证券交易所的小职员,安排了理想的世外桃源。然而,注定要失去的乐园从起初就有暗影徘徊,在恐怖的连环杀手洛朗之外,更有一位神秘的“南美佬”不时闪现,主人公和若西亚娜都对他抱有浓厚的兴趣,怀疑他便是凶手洛朗,主人公甚至在失去自己的“另一片天空”后莫名其妙地归咎于他:“是他为我们杀死了洛朗,也藉着他自己的死亡杀死了我”,但直到终篇似乎也没明确的交待。这其中的玄机隐藏在小说中的两处法语引文里。科塔萨尔有意隐去作品与作者的出处,因为这信息不难破译,——引文出自法国十九世纪诗人洛特雷阿蒙(Lautréamont,1846-1870)的《马尔多罗之歌》(Les Chants de Maldoror)。“洛特雷阿蒙伯爵(Comte de Lautréamont)”只是他的笔名,诗人本名伊希多赫•杜卡斯(Isidore Ducasse),出生于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他曾借马尔多罗之口自承:“他出生在美洲海岸拉普拉塔河口,……南方的王后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卖弄风情的蒙得维的亚越过大三角海湾的银色水面,互相伸出友谊的手”(《马尔多罗之歌•第一歌》,据车槿山译本),他的孤独,他近乎癫狂的写作,他的英年早逝,都可以在小说中的“南美佬”身上找到折射。惊世骇俗的《马尔多罗之歌》出版于1868年,也正是科塔萨尔的“我”浪迹于巴黎拱廊街区的年代。在第四歌第五节,主人公马尔多罗在房间遇见一个邪恶的幽灵,小说开篇处的引文“这双眼眸不属于你,你从何处得来?”即马尔多罗向幽灵的质问,但最终他发现那正是自己的眼睛,幽灵正是镜中的自己。同样,凶手洛朗在某种程度上是洛特雷阿蒙/“南美佬”的缩影,正如“Laurent(洛朗)”是“Lautréamont(洛特雷阿蒙)”的一部分:“‘南美佬’和洛朗,一个死在他旅馆的房间里,一个消失在虚无中,被马赛人保罗所取代,二者几乎是同一个死亡”。洛特雷阿蒙的父母是法国人,自己出生于南美,科塔萨尔的双亲是阿根廷人,而他出生于欧洲(布鲁塞尔),——两个“南美佬”互为镜像。如果愿意走得更远些,读者会发现:“Lautréamont(洛特雷阿蒙)”可以拆解成“L´autre monde(另一个世界)”,另一片天空。小说中的“我”曾试图与“南美佬”搭话,却终于退缩,错失了与另一个自己相遇的机会,“我记不清当时抗拒自己的冲动时的感受,但那好像是一道警戒线,感到一旦逾越就将进入危险的区域。然而我现在想来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那时我只差一步就可以拯救自己”。秘密的乐园一去不返,镜像一一幻灭,“我”回到日常的天空下。然而,“错误的抉择”已经得到挽救,“我”与“南美佬”之间未能达成的对话其实已经展开,——就在科塔萨尔(“我”)与洛特雷阿蒙(伊希多赫•杜卡斯/马尔多罗/“南美佬”/洛朗)之间,在《另一片天空》与《马尔多罗之歌》的互文情境中,在阅读之中。作为译者,一个并不十分称职的向导,我或许已经聒噪得太多。那么,欢迎来到科塔萨尔的世界。
胡利奥•科塔萨尔(1914-1984)阿根廷作家,拉美“文学爆炸”的代表人物之一,短篇小说大师。1951年移居法国,曾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译员。1963年以长篇小说《跳房子》震惊文坛,同时著有多部短篇小说集、诗集、一部研究济慈的专著,以及若干文体上难以归类的作品。他热爱爵士乐,曾一度支持古巴革命。《万火归一》是其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说集。“每当想到科塔萨尔的名字,”《西语美洲文学史》的作者奥维耶多说,“人们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词是:‘fascinante(迷人的)’。” 范晔,七十年代生,西班牙语文学博士,任教于北京大学西葡语系。译有西班牙和拉美诗歌、散文、短篇小说数种,收录于《纸上的伊比利亚》、《镜中的孤独迷宫》二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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