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精选乔伊斯——二十世纪西方*有影响、也“*有争议”的小说家作品,对其长篇小说《尤利西斯》进行节选,并收录其短篇小说、诗歌作品。
《乔伊斯精选集》属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精选书系”的编选工作都在研究基础上进行,每一种书的编选者皆为该作家的权威研究者或著名翻译家,外国文学研究界翻译界的众多一流学者、教授都在书系中担任编选者,如许渊冲、郑永慧、桂裕芳、罗新璋、李玉民、沈志明……编选者阵容之强、层次之高在国内同类书籍中,可谓首屈一指。品评名家 名作 名译 名编精选探讨内心的深邃思考,表现生活的厚重张力
《乔伊斯精选集》作者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是二十世纪西方*重要,*有影响,也是引发争论*多的小说家之一。近一个世纪以来,围绕他的争论始终没有停息过。推崇他的人把他与莎士比亚、巴尔扎克等*伟大的作家相提并论,反对他的人认为他的创作艰深、晦涩,一味玩文字游戏,可读性差,不能代表现代文学的方向。但是尽管在认识与评价上存在分歧,研究他的队伍和规模却越来越壮大,研究的内容越来越深入,而且,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他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巨大影响,承认了他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不可替代的地位。他被看作“意识流”小说和一种崭新文体的开创者。他的《尤里西斯》与艾略特的《荒原》一起被公认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经典作品。
短篇小说亡人刘象愚译楼房管理员的女儿莉丽跑得飞快,两脚好像都要离地了。她刚把一位先生领进底层办公室后面小小的餐具间,帮他脱掉大衣,前门的门铃又丁零当啷地响了起来,她只好急匆匆地奔出空空的过道,去接待另一个客人。幸好不用她也去接待女客人。凯特小姐和朱丽亚小姐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便把楼上的浴室改做了女客们的化妆室。凯特小姐和朱丽亚小姐此刻正在那儿,东拉西扯地瞎聊,呵呵地笑着,大惊小怪地咋呼着,还轮流走到楼梯口,顺扶手栏杆向下张望,朝楼下的莉丽喊,问她来的人是谁。莫坎家小姐们一年一度的舞会,从来都是大事儿。认识她们的每一个人都要来,家庭成员,家里的老朋友,朱丽亚唱诗班的队员,凯特教过的那些已经成年的学生,甚至玛丽·简的一些学生也要来。没有一回办得不热闹。多年以来,这舞会已经办出了独特的风格,人们都还记得,凯特和朱丽亚自从哥哥派特去世后,从斯托尼·巴特尔街那幢房子里搬出来,带着惟一的侄女玛丽·简住进厄舍岛这幢幽暗、破旧的房子以后,就一直在办这舞会。她们从楼下做粮食买卖的富勒姆先生手上租了楼上一层,那已经是三十年前了。玛丽·简那时还是个穿短衣裤的小女孩,现如今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因为她是海丁顿路教堂的风琴师,挣钱养家主要靠她。她是皇家音乐学院出身,每年都要在老音乐厅楼上开一次由学生们演奏的音乐会。她的许多学生都是金斯顿和达尔基一带阔人家的子弟。她的姑妈们尽管年事高了,可也都要尽自己的一份力。朱丽亚虽然已经两鬓花白,依然是亚当与夏娃教堂唱诗班的第一女高音;凯特身体太虚弱,不能到外面到处跑动,就在后面屋里用那架老式方形大钢琴给初学者上启蒙音乐课。楼房管理员的女儿莉丽给她们做家务。虽然她们的生活不算宽裕,她们相信必须得吃好,因此每样食品都要最好的:带菱形骨的牛腰肉、三先令四分之一磅的名贵茶叶爱尔兰茶叶店通常以四分之一磅为计量单位,当时一般茶叶四分之一磅的价格为八九便士,而价格为三十六便士(三先令)的当然是相当名贵的茶叶了。和上好的瓶装黑啤酒。莉丽总是照吩咐办事,很少出差错,因此和三个女主人都处得蛮好。她们都爱大惊小怪,没事好找碴儿,也就那么回事儿了。不过她们最不能容忍的是莉丽跟她们顶嘴。当然,这么一个夜晚,她们是有充分的理由大惊小怪和找碴儿咋呼的。早就过了十点钟了,可加勃里埃尔和他的妻子还不见踪影。再说,她们也挺担心,弗雷迪·马林斯说不定会喝得醉醺醺地跑了来。她们说什么也不愿意让玛丽·简的任何一个学生看见他那副醉态,要是他醉了,有时还真拿他没法子。弗雷迪·马林斯每次都来得晚,可她们却想不出,究竟什么事拖住加勃里埃尔了呢,所以,她们每隔两分钟就要到楼梯扶手边来问一次,问莉丽加勃里埃尔或弗雷迪来了没有。——哦,康罗伊先生,莉丽给加勃里埃尔打开门对他说,凯特小姐和朱丽亚小姐还以为您不来了呢。晚上好,康罗伊太太。——我肯定她们会这么以为的,加勃里埃尔说,可她们忘记了,我这位要命的太太要花整整三个小时打扮自己呢。他站在门前的垫子上,把套靴上的雪蹭下来,莉丽陪他妻子走到楼梯口,大声喊道:——凯特小姐,康罗伊太太来了。凯特和朱丽亚立刻跌跌撞撞地从幽暗的楼梯上走下来。俩人都亲吻了加勃里埃尔的妻子,说她一定给活活地冻坏了,还问她加勃里埃尔是不是一起来了。——我在这儿呢,跟邮件一样准时,凯特姨妈!上去吧。我这就来。加勃里埃尔在暗处大声说。三个女人说笑着上楼走进化妆室,加勃里埃尔还在一个劲儿蹭脚。轻薄的一层雪沿边儿落在他大衣的肩头,有如一片披肩;落在他的套靴尖上,仿佛靴头的一顶帽子,他吱吱咯咯地解开被雪冻硬的大衣纽扣,一阵清新的寒气从屋外通过他大衣的缝隙和皱褶冲了进来。——又下雪了吗,康罗伊先生?莉丽问。她把他领进餐具室,帮他脱了大衣。加勃里埃尔微笑着听她说自己的姓时发出的那三个音节,瞅了她一眼。她是个苗条的女孩,个头儿还在长,脸色白皙,一头干草色的头发。在餐具室的煤气灯下,她的脸色显得更苍白了。她还是个小妞儿的时候,加勃里埃尔就认识她了,那时她总坐在楼梯最下面的一级上,抱着个破布娃娃玩儿。——又下了,莉丽,他回答,我琢磨着要下一整夜了。他抬头瞧着餐具室的天花板,楼上的脚步声杂沓而紊乱,震得楼板都在摇晃了,他听了一会儿钢琴声,然后瞧瞧这女孩,她正在隔板的那头仔细地把他的大衣叠好。——告诉我,莉丽,他用和善的口吻说,你现在还上学吗?——哦,不了,先生,她答道,我今年不上了,以后也不再上了。——噢,那么,加勃里埃尔快乐地说,说不定哪个好日子,我们要参加你跟那个年轻人的婚礼了吧,嗯?女孩回头瞅他一眼,十分辛酸地说:——现在的男人都只会说空话,把你身上能骗走的全骗走。加勃里埃尔脸红了,好像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似的。他不再看她,把自己的套靴甩脱下来,用手套使劲擦他的漆皮鞋。他是个身体结实,高个儿的年轻人。他双颊红润,血色直延展到额头上,在那儿散开成几片不成形状的淡红色;在他光洁无须的脸庞上,有一双敏捷而灵活的眼睛,一副装着镀金框架和闪光镜片的眼镜有如屏风一样挡在眼睛上,闪烁着灵动的光彩。他闪闪发亮的黑发从中间分开,长而弯曲地梳向耳后,在帽檐的痕迹下轻微地卷曲着。擦亮了皮鞋,他站直了身子,向下拉了拉背心,让它更紧地贴在他丰满的躯体上,然后从口袋里很快掏出一枚硬币来。——喏,莉丽,他边说边把硬币塞进她手里,过圣诞了,对吧?只是点……小意思……他迅速朝门外走去。——哦,不,先生,女孩追着他大声喊,真的,先生,我不能拿。——过圣诞了!过圣诞了!加勃里埃尔说,几乎是小跑着奔向楼梯,向她挥着手,让她把钱留下。见他已经上了楼梯,女孩便在他身后大声喊:——那就谢谢您了,先生。他听着屋里脚步拖地和衣裙擦过门边的声音,在客厅门外等这支华尔兹结束。女孩刚才那句辛酸而意外的回话仍让他感到心烦意乱。那话让他笼罩在一种阴郁之中,他扯扯袖口,拉拉领带,试图驱散这种氛围。然后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瞥了一眼他为自己的讲演列的提纲。他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引用罗伯特·勃朗宁的诗句,因为他怕这可能超越了听众的知识水平。引几段他们知道的莎士比亚或者《爱尔兰歌诗集》罗伯特·勃朗宁(1812—1889)是十九世纪末的英国诗人,他的诗含义深刻,语句晦涩,在当时并不为人所重。《爱尔兰歌诗集》是爱尔兰诗人托马斯·摩尔(1779—1852)的一本抒情诗集,曾在刊物上连载,当时广为流传,家喻户晓。上的句子可能更好些。这些人鞋跟粗鲁的磕碰声和鞋底在地板上混杂的摩擦声提醒他,他们的文化档次不能跟他比。对他们引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诗句只能让他自己显得可笑。他们会觉得,他在炫耀自己高人一等的教育水平。他同他们的交流就会失败,就如同他刚才在餐具室同那个女孩交谈失败一样。他定了一个错误的调子。整个讲演从头至尾都是一个错误,一个完全的失败。这时候,他的姨妈们和妻子从女客化妆室走了出来。他的姨妈是两位身材矮小,衣着简朴的老太太。朱丽亚姨妈略高一英寸的样子,她的头发已经灰白,垂下来覆盖着耳朵尖,她的脸也是灰白的,阔大萎蔫,上面有几块灰暗的阴影。虽然她体格壮实,站得也很直,可她那迟滞的眼神和合不拢的嘴唇使她看上去是一个犹豫不决,不知道何去何从的女人。凯特姨妈有较多的生气。她的脸色比她的姐姐健康,可依然满是皱纹和褶子,仿佛一只蔫了的红苹果,她的头发也像她姐姐一样,用老式的样子辫了起来,不过还没有失去成熟的胡桃颜色。她俩真诚地吻了加勃里埃尔。他是她们心爱的外甥,她们死去的姐姐爱伦的儿子,她嫁的是港口船坞局的特·杰·康罗伊。——格丽塔跟我说,你们今儿晚上不准备坐马车回蒙克斯顿了,加勃里埃尔,凯特姨妈说。——不了,加勃里埃尔说着转向妻子,咱们去年可受够了,对吧?你还记得吧,凯特姨妈,格丽塔给冻成什么样儿了?马车窗子一路上咯咯地响个不停,车一过梅里翁村,东风就一个劲儿地往车里钻。真够呛的。结果格丽塔得了重感冒。凯特姨妈一本正经地皱着眉,他每说一句她都点一次头。——一点不错,加勃里埃尔,一点不错,她说。你再怎么小心,都是不错的。——可要是依着格丽塔呀,加勃里埃尔说,你只要不阻拦她,她能冒着雪走回家去。康罗伊太太笑了。——别理他,凯特姨妈,她说。他可真让人烦透了。什么为了保护汤姆的眼睛晚上得用绿灯罩啦,得叫他练哑铃啦,得逼着伊娃吃麦片粥啦。可怜的孩子!可她连看都不想看那粥一眼……!哦,你们简直都猜不出,他现在逼我穿些什么。她发出一串笑声,看了看丈夫,他那充满爱慕与幸福的眼神正从她的衣服上移到她的脸上和头发上。两位姨妈会心地笑着,因为加勃里埃尔这种对家务过分关切的作风,历来就是她们的笑柄。——套靴!康罗伊太太说。这是最新潮的东西了。只要路面上有点儿湿,我就非得穿不可。甚至今儿晚上,他都要我穿上,可我就是不穿。下回他要给我买的,一定是潜水衣了。加勃里埃尔尴尬地笑着,随即拍了拍领带,以便掩饰心中的不安,凯特姨妈让这个笑话说得太开心了,这时都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了。笑容很快就从朱丽亚姨妈的脸上消失了,她用闷闷不乐的眼光盯住外甥的脸。停顿了一刻后,她问道:——套靴是什么呀,加勃里埃尔?——套靴呀,朱丽亚!她妹妹喊道。天呀,你都不知道套靴是什么呀?你把它们穿在你……穿在你的靴子上,对吧,格丽塔?——没错儿,康罗伊太太说。用古塔胶做的。现在我们俩各有一双。加勃里埃尔说,大陆上人人都穿这种靴。——哦,大陆上,朱丽亚姨妈嘟囔着,慢慢地点着头。加勃里埃尔皱起眉头,好像有点生气地说:——这东西根本算不得怎么稀奇,可格丽塔却觉得好笑,她说套靴这个词儿让她想起了克里斯蒂剧团。一八四三年,美国人乔治·克里斯蒂在纽约州水牛城建立的一个剧团,十九世纪后半期在美国和欧洲到处巡回演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英文中“套靴”(Goloshes)与“克里斯蒂”(Christy)发音有些接近。——告诉我,加勃里埃尔,凯特姨妈敏捷而得体地说,你一定找好房间了,格丽塔刚才说……——喔,房间不成问题,加勃里埃尔回答说。我已经在格莱沙饭店订好了一间。——这就对了,凯特姨妈说,这是今晚办得最好的事儿。可还有孩子们呢,格丽塔,你就不担心他们吗?——哦,就一个晚上嘛,康罗伊太太说,再说还有贝茜照料他们呢。——可不是嘛,凯特姨妈又说了,有个像她那样的保姆真让人放心,一个靠得住的人!瞧我们这个莉丽,不知道这阵儿她是怎么了,我肯定,她和从前完全成了两个人。加勃里埃尔正想就这事儿向姨妈问几个问题,她突然转身,盯着她的姐姐朱丽亚,朱丽亚已经走下楼梯,正把脖子伸出楼梯扶手朝下望。——嗨,我说,她几乎是不耐烦地说,朱丽亚上哪儿去了?朱丽亚!朱丽亚!你要到哪儿去?朱丽亚已经走下一段楼梯,又走回来,平淡地报告说:——弗雷迪来了。这时,一阵鼓掌声和钢琴师的最后华彩乐段传来,表明华尔兹舞结束了。客厅的门从里向外打开,一对对舞伴走了出来。凯特姨妈迅速把加勃里埃尔拉到一边,在他耳边低声说:——悄悄溜下去,加勃里埃尔,好孩子,看他正常不正常,要是他醉了,千万别让他上来。我敢说他醉了,我保证,他一定醉了。加勃里埃尔走到楼梯边,从楼梯扶手探出头去仔细听。他听见餐具室里有两个人谈话的声音。接着他听出了弗雷迪·马林斯的笑声。他便脚步声响亮地走下楼去。——加勃里埃尔在这儿,真是太省心了,凯特姨妈对康罗伊太太说。只要他在这儿,我心里就轻松多了……朱丽亚,戴莉和鲍威尔小姐得吃点儿点心。谢谢你弹的那段漂亮的华尔兹,戴莉小姐,真是快乐极了。一个面容枯槁、一嘴硬茬儿灰白胡子的、皮肤黝黑的高个子带着他的舞伴走过来说:——我们也来点点心,可以吗,莫坎小姐?——朱丽亚,凯特小姐当即说,这是布朗先生和弗朗小姐。带他们和戴莉小姐、鲍威尔小姐一块儿进去吧。——我是女士们欢迎的人,布朗先生说,嘴巴噘得老高,胡子都翘了起来,笑得满脸都是皱纹。您知道,莫坎小姐,她们那么喜欢我,原因是……他的话没有说完,莫坎小姐已经走到听力之外了,于是他立刻陪着三位年轻的小姐进了后屋。两张方桌拼在一起,摆在后屋正中,朱丽亚小姐和楼房管理员正把一张大台布拉直,铺在上面。一摞摞盘碟、酒杯和刀叉、汤匙摆在餐具柜上。合着盖子的方形大钢琴也做了临时餐具柜,上面放了各种菜肴和甜食。屋角有一个小点儿的餐具柜,两个年轻人站在旁边喝苦啤酒。布朗先生把交给他照管的女士们领进屋,嘻嘻哈哈地请她们用一点女宾用的热、浓而甜的潘趣酒。三位女士说她们从来不喝烈性饮料,他便给她们开了三瓶柠檬水。然后,他请那两位年轻人中的一位让一让,拿起盛酒瓶,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威士忌。他呷了一小口酒,两个年轻人恭敬地看着他。——愿上帝帮助我,他笑着说,大夫要我喝的。他那枯萎的脸面绽放出更加宽阔的笑容,三位年轻女士对他的玩笑报以音乐般的笑声,她们笑得前仰后合,肩膀激烈地抖动着。其中最大胆的一位说:——是吗,布朗先生?我敢保,大夫决不会说这种话。布朗先生又呷了一口酒,侧身做了一个鬼脸,说道:——嗬,你们瞧,我就像那位有名的凯西迪夫人,据说她说过:嗨,玛丽·格莱姆斯,要是我不喝,你就强迫我喝,因为我觉得我需要喝。他发热的面孔往前探出来一点,凑得过分亲热了,他还装出一副俗不可耐的都柏林腔,因此几位年轻女士出于同一种本能,都静静地听,没有反应。弗朗小姐是玛丽·简的一个学生,她问戴莉小姐她弹的那支好听的华尔兹舞曲叫什么名字,布朗先生见人家不理睬他,就转向比她们更欣赏他的那两个年轻人。一位满面通红的年轻女人,穿一身紫罗兰色的衣裳,走进屋子,激动地拍着手大声嚷道:——跳四对舞了!跳四对舞了!凯特姨妈跟进来大声说:——两位先生,三位女士,玛丽·简。——噢,伯金先生和克利根先生也在这儿,玛丽·简说。克利根先生,您愿意和鲍威尔小姐跳舞吗?弗朗小姐,我给您找个舞伴好吧,伯金先生。哦,这就配好了。——三位女士,玛丽·简,凯特姨妈说。两位先生恭敬地请女士们跳舞,玛丽·简转向戴莉小姐。——哦,戴莉小姐,您真是太,太棒了,您已经伴奏了两场,可今儿晚上我们确实是太缺少女舞伴了。——一点儿都没关系,莫坎小姐。——不过,我要给您介绍一个非常好的舞伴,巴特尔·达西先生,那个男高音,待会儿我还要请他唱一曲。现在整个都柏林都在疯狂地迷恋他呢。——漂亮的声音,漂亮的声音!凯特姨妈说。钢琴已经弹奏了两次第一支曲子的序曲,玛丽·简把她安排的这几对迅速带出屋。她们刚出去,朱丽亚姨妈就慢慢地走进来,朝身后看什么。——怎么了,朱丽亚?凯特姨妈焦急地问。是谁啊?朱丽亚手拿一卷餐巾,转身对她妹妹简单地说,好像这问题让她觉得意外了。——没别人,是弗雷迪,凯特,加勃里埃尔跟他在一起呢。事实上,加勃里埃尔就在她身后,已经看见了,他正引着弗雷迪·马林斯跨过楼梯口的平台。弗雷迪是一个大约四十左右的年轻人,身材和体格都很像加勃里埃尔,只是肩膀相当圆。他的面庞多肉而没有血色,只有下挂的厚耳垂和扁平的鼻翼两侧显出些许红润。他相貌粗俗,鼻子塌陷,额头凸出而又凹回,嘴唇肿胀而又噘起。他那厚重的眼皮和稀疏蓬乱的头发,显出一副睡意未消的样子。他在楼梯上给加勃里埃尔讲了一个故事,正在节骨眼上,便禁不住开心地放声大笑,同时用左手的指关节来回擦他的左眼。——晚上好,弗雷迪,朱丽亚姨妈说。弗雷迪·马林斯向几位莫坎小姐问了安,态度似乎很随便,因为他平时说话就是满不在乎的,看见布朗先生正在餐具柜那儿跟他咧着嘴笑,便脚步蹒跚地穿过房间,再次低声地讲起他刚才给加勃里埃尔讲过的故事来。——他还不至于那么糟,是吧?凯特姨妈对加勃里埃尔说。加勃里埃尔黑着眉,但很快舒展开,回答说:——哦,不,几乎看不出来。——难道他还不够坏吗?她说,他可怜的妈妈叫他除夕夜发过誓的,发誓不再喝了。可是,加勃里埃尔,咱们进客厅吧。在同加勃里埃尔一起出去之前,她向布朗先生打暗号,又是皱眉,又是来回晃食指。布朗先生点头会意,她走之后,对弗雷迪·马林斯说:——这么着,特迪,我给您满满地来杯柠檬水,提提精神,好吧。弗雷迪的故事正要讲到高潮,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理睬他的好意,布朗先生提醒弗雷迪·马林斯他的衣服有一处不整齐,然后给他倒了一满杯柠檬水。弗雷迪的右手正在机械地整理衣服,只好用左手机械地接过水杯。布朗先生再一次笑出满脸皱纹,随即给自己倒一杯威士忌,这时弗雷迪的故事马上就要讲到高潮,突然发出一阵连咳带喘的尖声大笑,只好把还没有喝的,满溢的水杯放下,开始用左拳的指关节来回揉搓左眼,尽管他已笑不成声,可还是竭力要重说一遍刚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玛丽·简正在客厅给安静的听众演奏学院派的曲子,中间尽是快速的上下行琶音和难度相当大的乐段,加勃里埃尔听不进去。他喜欢音乐,但是在他看来,她现在弹的曲子没有旋律,他还怀疑其他听众也未必觉得好听,尽管是他们请求她弹点什么的。从点心房出来的四个年轻人站在门边聆听,可没几分钟就两个两个地悄悄溜掉了。看起来,能欣赏这音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玛丽·简自己,另一个是凯特姨妈,玛丽·简的两只手在键盘上疾速移动,间或在停顿时抬起来,仿佛女教士在诅咒的瞬间抬起的两手;凯特姨妈站在她身边为她翻乐谱。地板上涂满蜂蜡,在大型枝形吊灯的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加勃里埃尔的眼睛觉得刺得难受,便睃向钢琴上方的墙壁。一幅画挂在那里,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阳台一场的场景,旁边是伦敦塔古堡中两王子被谋杀的画,“阳台”一场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第二幕第二场。理查三世为了争夺王位,曾参与谋杀他的两个侄子爱德华五世与亚瑟王。莎士比亚在《理查三世》中写了这一事件。那是朱丽亚姨妈年轻时用红、蓝、褐三色毛线编织的。大约她们小时候学校教过这类编织课,因为他母亲就用一年的时间给他织了一件带紫色波纹的毛背心,紫色的缎子的衬里,深红色的桑葚形扣子,送给他做生日礼物,背心上还织着小狐狸的脑袋。奇怪的是,他母亲居然没有音乐才能,尽管凯特姨妈说她是莫坎家的智囊。她和朱丽亚似乎一直为她们这位严肃的主妇般的姐姐有些感到骄傲。穿衣镜前放着她的照片,她的膝头有一本打开的书,她正把书里的什么指给躺在她脚边穿一身海军服的康士坦丁加勃里埃尔的哥哥。“康士坦丁”的名字起自罗马皇帝康士坦丁大帝。看。是她给儿子们起的名字,因为她非常看重家族生活中的尊严。多亏了她的培养,康士坦丁现在在巴尔勃里根都柏林北部二十英里的一个海滨城镇。当高级助理牧师;也多亏了她的教导,加勃里埃尔在皇家大学获得了学位。当他记起她满脸阴沉地反对自己的婚姻时,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她那时说过的一些蔑视的话至今仍然在他的记忆中激发出怨恨。有一次她谈到格丽塔,说她像乡下佬似的耍滑头,可格丽塔根本不是那样的。而最后她在蒙克斯顿家里长期卧病期间,伺候她的恰恰是格丽塔。他知道玛丽·简的曲子就要到尾声了,因为她又在弹开始时的旋律了,每一小节后面都有一串急速的琶音,他在等待着结束,心中的怨愤渐渐消散了。乐曲以一个高音部的八度颤音和一个深沉的低音部八度音终结。人们以一阵热烈的掌声向玛丽·简表示祝贺,她脸上泛起红晕,紧张地收起乐谱,从屋里逃了出去。掌鼓得最响的是站在过道里的那四个年轻人,乐曲开始后,他们便跑进了点心房,乐曲结束的时候他们又回来了。跳四对舞的人安排好了。加勃里埃尔发现给他安排的舞伴是艾弗丝小姐。艾弗丝小姐是一个心怀坦白、健谈的青年女士,脸上有些雀斑,一对棕色的眼睛略显突出。她没有穿低领的胸衣,领子正面别着一枚很大的胸针,上面刻着爱尔兰文的题铭和格言。当他们站好位置时,她突然发问:——有个事儿我得敲打敲打你。——我?加勃里埃尔说。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什么事儿啊?加勃里埃尔对她严肃的神情微笑着。——加·康是谁?艾弗丝小姐回答,转过眼睛看着他。加勃里埃尔脸红了,正要拧起眉头,假装听不懂时,她直截了当地说:——嚯,好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我发现你在给《每日快报》《每日快报》是都柏林的一份报纸,一八五一年创刊,一九二一年停刊。该报政治态度比较保守,对爱尔兰的民族独立运动持冷漠甚至反对的立场。写文章,可难道你就不觉得臊得慌吗?——我干吗要觉得臊得慌呢?加勃里埃尔问,眨着眼,想挤出一丝微笑来。——我可为你臊得慌呢,艾弗丝小姐坦率地说。你竟然会给那么一张破报纸写东西。真没想到你还是个西不列颠人。英国占领爱尔兰期间,曾试图把爱尔兰变成英国西部的一个省区,故爱尔兰人称那些亲英的爱尔兰人为“西不列颠人”。艾弗丝因加勃里埃尔给态度保守右倾的《每日快报》写文章,对他产生了不满,因此便挖苦他。加勃里埃尔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为情的神色。不错,他每星期三都为《每日快报》的文学评论专栏写文章,报纸每篇文章付他十五先令稿酬。但决不能为了这个就说他是西不列颠人。其实,他更感兴趣的是让他评论的那些书,而不是那张没几个钱儿的支票。他喜欢探究那些新出的书的封面,翻阅其中的书页和文字。几乎每天在学院上完课之后他都要到码头上去逛那一带的旧书店,单绅道上的希基书店啦、阿斯顿码头上的韦勃书店或者梅西书店啦,附近那条小街上的奥克洛西书店啦,他全都会逛一遍。他不知道如何来应对她的责难。他想说文学是超越政治的。然而,他们毕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们有相似的经历,先是上大学,后来当教师:他不能冒险跟她说大话。他继续不断地眨眼,力图堆出点笑容来,同时笨拙地嘟囔说,他不认为写文学书评和政治相关。轮到他们转到对面了,他还是一副难为情和不知所措的样子。艾弗丝小姐立即热情地抓住他的手,用温和友好的口吻说:——当然,我不过是跟您闹着玩儿的。好了,该我们过去了。当他俩又跳到一起时,她谈起了大学的问题,指当时爱尔兰知识界关注的如何为爱尔兰人提供良好的大学教育等问题。加勃里埃尔感到自在了一些。她的一个朋友把他评勃朗宁的文章给她看,她这才发现了他这个秘密:不过她十分喜欢这篇评论。随后她突然说:——哦,康罗伊先生,今年夏天去趟阿兰岛爱尔兰西部大西洋中的岛屿。当时,那里的居民依然讲爱尔兰语,保留着传统的爱尔兰风情和习俗。故许多爱尔兰爱国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把它看作与作为殖民地的爱尔兰本土完全不同的一片桃源仙境。怎么样?我们要在那儿待一个月呢。去大西洋中那地儿看看,可真是美极了。你应该去。克兰西先生要去,基尔克利先生、凯思琳·基尔尼也要去。格丽塔要是去的话,一定会觉得好得不得了。她是康诺特康诺特是爱尔兰西北部一省。格丽塔来自那里的戈尔韦郡。人,对吧?——她老家在那儿,加勃里埃尔简要地说。——可你一定得去,对吧?艾弗丝小姐说,热切地把她温暖的手放在他的臂膀上。——事实是,我刚刚安排好要去……——去哪儿?艾弗丝小姐问。——哦,你知道的,每年我都和几个人出去兜一圈,这样就……——可是去哪儿呢?艾弗丝小姐问。——啊,我们通常是去法国、或者比利时,也可能去德国,加勃里埃尔不好意思地说。——可你为什么不去你自己的国土上看看,艾弗丝小姐说,而偏要去法国和比利时呢?——哦,加勃里埃尔说,一来是要跟那几种语言保持接触,二来是也想换换环境。——可难道你就没有自己的语言,爱尔兰语,要保持接触吗?艾弗丝小姐问。——啊,加勃里埃尔说,要是说到这儿,你知道,爱尔兰语不是我的语言。两旁的人都转过身来倾听这场诘难了。加勃里埃尔精神紧张地左顾右盼,他已经被盘问得满面通红,还尽力想在这样的尴尬处境下保持好心情。——你难道没有自己的国土要去看看吗,艾弗丝小姐不肯罢休,你对它一无所知的国土,你自己的人民,你自己的祖国?——嗨,跟你说真心话吧,加勃里埃尔突然反驳说,我自己的祖国叫我腻味了,腻味透了!——为什么?艾弗丝小姐问。加勃里埃尔不回答,因为他的反驳让他激动了起来。——为什么?艾弗丝小姐再问一次。他俩得一起去看看,再说,既然他答不出,艾弗丝小姐便热烈地说:——当然啦,你回答不出来的。加勃里埃尔集中精力跳舞,试图掩饰他的激动。他躲避着她的眼神,因为他看出她脸上那种阴郁不善的表情。然而当大家又连成一个长链时,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着。她从眉毛下揶揄地盯了他一会儿,直盯得他笑了起来。然后,在排成长链的人们正要散开的时候,她踮起脚,凑近他耳边悄声说:——西不列颠人!四对舞跳完了,加勃里埃尔走开,来到弗雷迪·马林斯的母亲坐的那个远远的屋角。弗雷迪的母亲是个虚弱的、满头白发的老女人。她说话的调子跟她儿子的一样,还有点儿结巴。人家告诉她,弗雷迪也来了,而且基本上还正常。加勃里埃尔问她过海峡到这面来旅途上还好吧。她跟她嫁出去的女儿住在格拉斯哥,每年来趟都柏林玩玩。她温和地回答说,过海时好极了,船长对她可照顾了。她还说女儿在格拉斯哥的房子多么美,那儿有好多朋友什么的。就在她唠叨的时候,加勃里埃尔力图把他和艾弗丝小姐那场不愉快的谈话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当然,那女孩,或者说女人,不管是什么吧,毕竟是个热肠子的人,可说话做事总得分个场合吧。也许他不该那么回她。可她也没有权利当着众人的面叫他西不列颠人吧,就是开玩笑也不合适吧。她让他在众人面前丢脸,还一个劲儿地追问他,用她那兔子般的眼睛死盯着他。他看见他妻子正穿过一对对跳华尔兹舞的人群向他走来。她来到身边,贴近他的耳朵说:——加勃里埃尔,凯特姨妈问你是不是还像往年那样切鹅。戴莉小姐切火腿,我切布丁。——好吧,加勃里埃尔说。——这场华尔兹一完,她就把年轻人先打发过去,这样,餐桌边就只剩我们来布置了。——你跳舞了吗?加勃里埃尔问。——当然跳了,你没有看见我跳吗?你跟莫莉·艾弗丝叫嚷什么来着?——没叫嚷。怎么?她说叫嚷了吗?——好像说了。我一直在鼓动那位达西先生唱歌。他蛮牛气的呢,我看。——我们没有叫嚷。加勃里埃尔沉郁地说,只是她要我去爱尔兰西部玩一趟,我说我不去。她妻子激动地拍手,小跳了一下。——哦,一定去,加勃里埃尔,她嚷起来。我真想再去趟戈尔韦呢。——你想去,你去好了,加勃里埃尔冷冷地说。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向马林斯太太说:——瞧瞧这丈夫多好!马林斯太太。她穿过房间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马林斯太太并不在意自己的话被人打断,这会儿继续对加勃里埃尔讲苏格兰什么地方美,什么风景好看。她女婿每年都带她们上湖区去,她们每次都要钓鱼。她女婿是个钓鱼的行家。有一天,他钓了一条好大好大的鱼,旅馆老板就给她们烧好了,当晚餐了。加勃里埃尔几乎没听见她说的那些事儿。马上就要吃晚饭了,他开始琢磨他的演讲和引文。他看见弗雷迪·马林斯从屋子那头走过来看他母亲,就把椅子给他腾出来,自己退到窗边的开口处。屋子已经收拾干净了,后屋杯盘刀叉的磕碰声已经清晰可闻。那些依然留在客厅的人们似乎已经跳累了,分成小堆地低声交谈着。加勃里埃尔温暖颤抖的手指敲击着窗上冰冷的玻璃。外面该是怎样的冷啊!如果一个人出去散散步,先沿着河走,再穿过公园,指凤凰公园,在厄舍岛西面半英里处。该有多惬意呀!雪花一定覆盖在树枝上,也一定在威灵顿纪念碑威灵顿公爵(1769—1852)是出生于都柏林的英国著名统帅,曾指挥滑铁卢战役,大败拿破仑。一八一七年,都柏林人在凤凰公园东门口建造了威灵顿纪念碑。上堆成了一顶雪帽,如果在那儿比在晚餐桌旁,该要美多少啊!他匆匆溜了一遍他要讲演的提纲:爱尔兰人的热情好客、悲伤的记忆、希腊神话中的美惠三女神、帕里斯、帕里斯是希腊神话中拐走希腊美女海伦,从而引发特洛伊战争的特洛伊王子。拟引用的勃朗宁诗句。他对自己重复着他在评论中写过的句子:“你觉得你正在听一段折磨人思想的音乐”。艾弗丝小姐夸奖过这篇评论。她是当真的吗?在她宣扬的那一套信条背后,她有自己真正的生活吗?这个晚上之前,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不好的想法。一想到她也要在晚餐桌旁,在他讲演的时候,用那种挑剔和嘲弄的眼光盯着他,他就感到不自在。也许,要是他讲砸了,她不会感到难过的。一个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给他增添了勇气。他会暗暗提到凯特姨妈和朱丽亚姨妈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中间正在衰老的一代人可能有他们的不足,但是在我看来,他们却有某些优秀的品质,譬如说热情好客、幽默和仁慈等,而这些正是我们中间正在成长的、非常严肃的、受过过多教育的新一代人所缺乏的。非常好,这正是说给艾弗丝小姐听的。至于姨妈们,不过是两位没有什么学识的老太太,何必管她们呢?房间里的一阵低声细语引起了他的注意。布朗先生一派骑士风度地领着朱丽亚姨妈从门边走进来,她靠在他的臂膀上,低着头微笑着。一阵散乱的、劈劈啪啪的掌声把她送到了钢琴旁,这时,玛丽·简已在钢琴凳上坐好,朱丽亚姨妈不再微笑,半转过身来,以便她的歌声能清晰地穿过整个房间,于是,掌声渐渐平息下来。加勃里埃尔听出了那支序曲。那是朱丽亚姨妈的一首老歌了:装扮好的新嫁娘。“装扮好的新嫁娘”是意大利音乐家文琴佐·贝里尼的歌剧《清教徒》第一幕中的歌曲“玫瑰花冠”的英译文。在一节精神饱满的华彩快速乐段的伴奏下,她的声音表现出强力而清晰的音调。虽然她唱得很快,但却毫无遗漏,甚至连一个最小的装饰音也没有丢掉。倾听这歌声,无须看歌唱者的脸孔,就能感受并分享那疾速而可靠的旋律引发的激情。歌曲结束的时候,加勃里埃尔和大家一起大声地鼓掌。热闹的掌声也从看不见的晚餐桌边传了过来。这掌声听来那么真诚,以致在朱丽亚姨妈俯身把封面印有她名字首字母的旧皮面歌本放回谱架时,让她的脸上飞出了一片红晕。弗雷迪·马林斯侧着头想听得更清楚些,大家都停了,他还在一个劲儿地鼓掌,并且热切地和他母亲谈论着,他母亲则庄重而缓慢地点着头表示赞同。最后,他鼓不动掌了,便突然站起来,快速穿过房间,走到朱丽亚姨妈面前,把她的手抓在自己手里摇着,也许太激动了,或者嗓子里话太多噎住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刚才还跟我母亲说呢,他说,我从来没听见过您唱得那么好,从来没听见过。没有,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您的嗓子像今天晚上这么好。没错儿!您信吗?这是真的。我用我的名誉担保,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从来没听见过您的嗓子那么甜美,那么……清新,那么甜美,从没听见过。朱丽亚姨妈开心地笑着,把手从他的紧握中抽了回来,低声说了些什么感谢的话。布朗先生摊开双手向她伸过去,用一种主持人对观众介绍天才演员的姿态对周围的人说:——朱丽亚·莫坎小姐,我最新的发现!他对自己的这一举动开怀大笑,弗雷迪·马林斯转过身对他说:——得了,布朗,要是你当真,你就会觉得你的发现实在不怎么样。可我要说的是,自从我到这儿来起,我就从没听见过她唱得有一半这么好过。这才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也没听见过。布朗先生说。我以为她的嗓子大大地进步了。朱丽亚姨妈耸耸肩,温顺而傲慢地说:——跟一般人比,三十年前我的嗓子就不错。——我常跟朱丽亚说,凯特姨妈强调说,在那个唱诗班里,人家根本就不睬她。可她从来就不听我的。她转过脸,似乎在求助于其他人,帮她讲讲理,来对付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这时朱丽亚姨妈凝视着前方,一丝缅怀往昔的浅笑浮现在脸上。——不听哪,凯特姨妈继续说,谁说她也不肯听,没日没夜,没日没夜地在那个唱诗班里干,圣诞一早六点钟就去唱!究竟为的是什么呀!——哦,那不是为了天主的荣耀吗,凯特姑妈?玛丽·简从琴凳上转过来,笑着问。凯特姑妈气鼓鼓地转向侄女说:——那些什么天主的荣耀,我全知道,玛丽·简,可我认为,把唱诗班里苦干了一辈子的女人都撂一边儿,让一帮自命不凡的小男人们骑在她们头上,对教皇来说,绝对不是什么荣耀的事儿。教皇要是这么干,那全是为了教会的利益。可那是不公正的,玛丽·简,那是完全不对的。她说得激动起来了,还要继续为她姐姐说话,因为这是一个让她痛心的话题,玛丽·简见舞客们全都回来了,便和气地把话头打住了。——算了,凯特姑妈,您是在跟布朗先生斗气呢,他的宗教信仰跟您的不一样。凯特姑妈转向布朗先生,他听人家提到他的宗教,就龇牙咧嘴地笑,凯特姑妈急忙说:——哦,我并不是要质问教皇对不对。我只不过是个傻老太婆,我也不想那么做。可毕竟还有日常的礼数和行为的准则吧。我要是朱丽亚,我就会当着希利神父的面,对他直截了当地说……——得了,凯特姑妈,我们大家可真饿了,人饿了就好斗嘴呀。——人要是渴了也好吵架呢,布朗先生添上一句。——所以啊,咱们还是先吃晚饭吧,玛丽·简说,完了再来接着讨论这问题。在客厅外的楼梯平台上,加勃里埃尔看见他的妻子和玛丽·简正在劝艾弗丝小姐留下来吃晚饭。可已经戴好了帽子正在扣风衣扣子的艾弗丝小姐不肯留。她一点儿都不觉得饿,她已经超过了预定逗留的时间。——再留十分钟吧,莫莉,康罗伊太太说,不会耽搁你的。——稍微吃一点儿,玛丽·简说,跳了那么多舞。——我真不能再留了,艾弗丝小姐说。——恐怕你玩得一点儿也不开心呢,玛丽·简无可奈何地说。——开心得很呢,我向你保证,艾弗丝小姐说,可你真得放我走了。——你怎么回家呢?康罗伊太太问。——嗨,顺着码头走几步就到了。加勃里埃尔迟疑了片刻说:——如果您允许,艾弗丝小姐,我送您回家好吗,假如您真非走不可的话。但是艾弗丝小姐突然从他们身边跑走了。——我才不听这个呢,她嚷起来。看在老天爷分上,进去吃你们的晚饭吧,别管我。我好好的,完全能照管自己。——唉,你可真是个怪女孩,莫莉,康罗伊太太坦率地说。——晚安,祝福你们,原文爱尔兰语:Beanacht libh.艾弗丝小姐笑着喊了一句,跑下楼梯。玛丽·简凝视着她的背影,脸上升起了阴郁不解的神情,康罗伊太太倚在楼梯扶手上听楼道里的开门声。加勃里埃尔问自己,是不是因为他,她才突然走掉的。可她好像并不是多么不高兴:她是大声笑着走了的。他一脸茫然地朝下面的楼梯凝望着。这时凯特姨妈从晚餐室脚步蹒跚地走出来,近乎绝望地拧着手。——加勃里埃尔在哪儿?她喊叫着。加勃里埃尔到底在哪儿啊?大家都在那儿,就等角儿上场了,没人切鹅了。——我在这儿呢,凯特姨妈!加勃里埃尔猛然活跃起来了,需要的话,我能切整整一群鹅呢!一只棕黄色的肥鹅放在桌子的一端,桌子的另一端,一只大火腿摆在装饰着芹菜细枝的皱纹纸盘上,火腿已经剥去了外皮,撒满了面包屑,胫骨处还套了一个精致的纸花边,旁边放着一块五香牛肉。在这相对的两端之间,放着两列平行的其他佳肴:满满的两堆果子冻,红黄相间;一只浅底盘里装满了牛奶冻和红色果酱;一个带茎状柄的树叶形绿色大盘里装满紫色葡萄干和去皮的杏仁;另一只同样的大盘里是堆成长方形的土耳其无花果;一碟撒着豆蔻末的牛奶蛋糊;一小盆装满用金银纸包着的巧克力和糖果;一只玻璃花瓶里插着长长的芹菜茎。桌子中央放着堆满橘子和美洲苹果的水果盘,两只老式的雕花细颈瓶像哨兵似的守卫在果盘的两旁,一只瓶里盛着白葡萄酒,一只瓶里盛着深色的雪利酒。合着盖的方形大钢琴上一只大黄盘中装满布丁正等着上桌,后面是三排瓶装的烈性黑啤酒、淡色啤酒、矿泉水,像士兵一样按照各自制服的颜色排列成行,头两排是黑色的,贴着褐色和红色的标签,第三排也是最短的一排,是白色的,横系着绿色的丝带。加勃里埃尔当仁不让地坐在首席的位置上,他看了一眼刀刃,便把叉子牢牢地插入鹅肉。他觉得格外自如,因为他是切割专家,现在坐在摆满佳肴的餐桌首席,再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感到更愉快的了。——弗朗小姐,你要点什么?他问。给您来只鹅翅,还是来块胸脯肉?——来一小块胸脯肉吧。——希金斯小姐,您呢?——哦,随便什么都成,康罗伊先生。加勃里埃尔和戴莉小姐把装鹅肉的盘子和装火腿、牛肉的盘子换过来,这当儿,丽莉端着一盘包在白餐巾里的粉质热土豆,给客人分发。这道菜是玛丽·简点的,她还提议要给鹅肉浇苹果酱呢,可凯特姑妈说不浇苹果酱的烤鹅肉就很好了,她永远也不愿意吃比这差的鹅肉。玛丽·简特别关照自己的学生们,保证他们人人都吃到了上好的鹅肉,凯特姨妈和朱丽亚姨妈打开钢琴上的饮料,给先生们送来了黑啤酒和淡色啤酒,给女士们送来了矿泉水。餐桌上闹嚷声、欢笑声、点菜声、谢绝声、刀叉碰撞声、软木塞和玻璃瓶盖的打开声,响成一片。加勃里埃尔分完了第一轮,没有顾得上给自己一份,又开始切第二轮。人人都抗议他不照顾自己,他只好妥协,喝了一大口黑啤酒,因为他发现,切鹅肉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玛丽·简不声不响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餐,可凯特姨妈和朱丽亚姨妈却围着桌子跌跌撞撞地转,一会儿这个在前头,一会儿那个在前头,一会儿你挡了她,一会儿她挡了你,不引人瞩目地相互吩咐着。布朗先生求她们坐下来吃她们的晚饭,加勃里埃尔也劝她们,可她们却说不急,最后,弗雷迪·马林斯站起来,抓住凯特姨妈,在大众的笑声中,咚地一声把她按在她的椅子上。加勃里埃尔给每个人又分了一份鹅肉,笑着说:——好了,哪位还想来点粗人们说的那种鹅肚子里的填料,请报名。大家众口一词请他自己开始吃晚饭,丽莉走过来,送上专为他保留的三个土豆。——非常好,加勃里埃尔亲热地说,又喝了一口开胃酒,女士们,先生们,请大家暂时忘记我的存在吧。他开始吃饭,不再介入人们的谈论中,乘大家谈得热闹,丽莉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盘。大家的话题是当时歌剧团在皇家剧院二十世纪初,都柏林有三大剧院:皇家剧院、欢乐剧院、女王剧院。皇家剧院主要上演戏剧类节目;欢乐剧院主要上演音乐类节目;女王剧院则上演各类节目。的演出。脸色黝黑,留着漂亮小胡须的青年男高音巴特尔·达西先生盛赞歌剧团的首席女低音,可弗朗小姐却说她的表演风格相当俗气。弗雷迪·马林斯认为,欢乐剧院上演的童话剧的后半部分那个扮演黑人酋长的演员是他听过的最好的男高音之一。这里的男高音当指美国黑人演员尤金·斯特拉顿。一九○四年六月十六日,皇家剧院(不是欢乐剧院)上演了一台节目,前半部分是一出童话剧,后半部分是歌舞节目。其中就有尤金·斯特拉顿扮演黑人酋长的演唱。——您听过他的演唱吗?他从桌子那面问巴特尔·达西先生。——没有,巴特尔·达西先生满不在乎地说。——因为,弗雷迪·马林斯解释说,我很想听听您对他的评价。我以为他的嗓子棒极了。——真正的好东西总是要特迪来发现的,布朗先生随便地对客人们说。——为什么他就不能有一个好嗓子呢?弗雷迪·马林斯尖锐地问。难道就因为他是黑人吗?没人回答这个问题,于是玛丽·简把大家又引回到正统的歌剧上。她的一个学生送她一张《迷娘》《迷娘》是十九世纪一出著名的法国歌剧,是根据歌德的《威廉·迈斯特》改写的。的票。当然,这歌剧非常好,她说,可它也让她想起可怜的乔治娜·伯恩斯。布朗先生就扯得更远了,说到了那些常来都柏林演出的意大利老歌剧团,什么梯让斯啦、伊尔玛·德·莫兹卡啦、康帕尼尼啦、大特莱别里啦、裘格里尼啦、拉维里啦、阿拉布罗啦。这里谈到的名字都是十九世纪欧洲著名的歌唱家。梯让斯(1831—1877),德国戏剧女高音;伊尔玛·德·莫兹卡(1836—1889),戏剧女高音;康帕尼尼(1846—1896),意大利歌剧男高音;特莱别里(1838—1892),法国女中音;裘格里尼(1827—1865),意大利歌剧男高音;拉维里,意大利歌剧男高音;阿拉布罗,西班牙男高音。那些日子,他说,都柏林才能够听到像样的歌声。他还谈到,老皇家剧院“老皇家剧院”是后来的皇家剧院的前身,一八八○年曾毁于大火。的顶层楼座是怎样的夜夜爆满,有一夜一位意大利男高音怎样五次返场唱让我像士兵那样倒下,歌剧《玛丽塔娜》(爱德华·菲茨巴尔词,威廉·文森特·华莱士曲)中男高音主角的一个唱段。每次都要唱出高音C,顶楼上的小伙子们如何狂热,有时竟然把马从一些著名歌剧女演员的马车解下来,自己拉着车,招摇过市,送她们回旅馆。他问道,为什么现在不上演那些辉煌的老歌剧了呢,像《狄诺拉》、《鲁克莱奇娅·波尔吉娅》?因为他们找不到嗓子好的演员来唱这些歌剧,《狄诺拉》是三幕法国歌剧,由梅耶贝尔谱曲;《鲁克莱奇娅·波尔吉娅》是根据雨果的同名作品改编的意大利歌剧,由唐尼采蒂作曲。这两部歌剧中都有大量的花腔女高音的唱段,难度比较大。这就是为什么。——啊,不过,巴特尔·达西先生说,照我看,现在也有好歌唱家,像当年一样好。——可他们在哪儿啊?布朗先生挑衅地问。——伦敦、巴黎、米兰都有,巴特尔·达西先生热烈地说。我看,像卡鲁索恩里柯·卡鲁索(1874—1921),意大利戏剧男高音,一八九六年在那不勒斯出道,后在伦敦和纽约巡回演出,获得巨大成功,二十世纪初成为欧洲家喻户晓的歌剧明星。就挺好,如果还不比你提到的那些人更好的话。——也许不错,布朗先生说。可是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很怀疑这一点。——哦,只要叫我听卡鲁索,让我干什么都行,玛丽·简说。——要我说呀,一直在剔一根肉骨头的凯特姑妈说,世上只有一个男高音。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满意,可我琢磨着,你们谁都没听他唱过。——他是谁,莫坎小姐?巴特尔·达西先生礼貌地问。——他的名字,凯特姑妈说,叫帕金森。可能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我听他唱的时候,正是他走红的时候,我认为他当时的嗓子,是天下独一无二最纯粹的男高音了。——奇怪,巴特尔·达西先生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呢。——对,没错,莫坎小姐说得对,布朗先生说。我好像听过老帕金森唱,不过那都是过去好久的事儿了。——一个漂亮、纯净、甜美、成熟的英国男高音,凯特姑妈热情洋溢地说。加勃里埃尔吃完了,那块大布丁移到了餐桌上。叉匙的碰撞声再次响起。加勃里埃尔的妻子把布丁一匙一匙地分到盘子里,顺桌子往下传。中间由玛丽·简接着,往上面浇满山莓冻或橘子冻,或牛奶冻和果酱。布丁是朱丽亚姨妈做的,所有的客人都在夸奖她做得好,她自己说,烤得还不够黄。——嗨,莫坎小姐,布朗先生说,但愿您认为我是够黄的,因为您知道,我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黄的呀。布朗这里在说俏皮话,因为英语中他的名字“布朗”(Browne)就是“黄褐色”的意思。除加勃里埃尔外,所有的男士出于对朱丽亚姨妈的尊敬都吃了一些布丁。加勃里埃尔从不吃甜食,于是芹菜就留给了他。弗雷迪·马林斯也拿了一根芹菜杆,就着布丁吃。他听说芹菜是补血的,而当时他正在按医嘱进补。马林斯太太整个晚饭期间都没吭气,这时说她儿子大约一个星期后要去梅勒里山。梅勒里山在爱尔兰的东南部的沃特福德郡,是一处景色优美的疗养胜地。于是,大家便谈起了梅勒里山,说那里的空气多么新鲜,那里修道院的修士们多么好客,他们从来不向客人们要一分钱等等。——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布朗先生不怎么相信地问,谁都可以到那儿去,把那儿当旅馆,住下来,又吃又喝,然后走掉,一个子儿都不给?——不过,大多数人走的时候,都要给修道院布施点的,玛丽·简说。——但愿我们的教会也有这种地方和规矩才好,布朗先生坦诚地说。听说那里的修士们从来不说话,早上两点钟就起床,而且睡在棺材里,他感到十分惊讶。他问他们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那是修士会的规定呀,凯特姑妈明确地说。——是规定,可是为什么呀?布朗先生问。凯特姑妈又说一遍那是规定,就这么回事。布朗先生好像还是没有理解。弗雷迪·马林斯尽其所能向他解释,说修士们是在为世间所有的罪人们弥补他们犯的罪行。这个解释并不怎么清楚,因为布朗先生咧开嘴笑着说:——这个说法我倒是很赞赏,可难道他们就得睡棺材,而睡舒服的弹簧床就不成吗?——棺材嘛,玛丽·简说,那是要提醒他们别忘了自己的最终结局。因为话题越来越沉郁,人们都缄默了,这当儿,人们听见马林斯太太对旁边的人含糊地小声说:——他们都是好人呀,那些修士,都是非常虔诚的人呀。葡萄干、杏仁、无花果、苹果、橘子、巧克力、糖果这阵儿上桌子了,朱丽亚姨妈请大家来一杯葡萄酒或者雪利酒。起先,巴特尔·达西先生什么都不喝,可是他的一个邻座用胳膊肘碰碰他,对他悄声说了点什么,他就同意把酒杯斟满了。渐渐地,随着最后的酒杯被斟满,谈话就停了下来。人们安静了一会儿,只有偶尔的喝酒声和椅子的挪动声打破沉寂。莫坎家的三位小姐低着眼看桌布。有人偶尔咳嗽一两声,然后几位先生轻轻敲桌子,示意大家保持安静。完全静下来了,加勃里埃尔往后挪挪椅子,站了起来。桌子骤然间敲得更响了,表示鼓励,随即停了。加勃里埃尔稍向前倾,把颤抖的十指支在桌布上,紧张地对大家笑笑。一排仰起的面孔迎着他,他抬起眼睛望着枝形吊灯。钢琴弹奏着一支华尔兹舞曲,他能听得见裙子摩擦着客厅门的声音。也许人们正站在外边码头上的雪地里,抬头凝望着亮着灯的窗户,聆听着华尔兹的曲调。那里的空气是纯洁的。远处是公园,园里的树上覆盖着雪。威灵顿纪念碑戴着发亮的雪帽,从那里往西有一片十五英亩的白色原野在闪烁光芒。他开始了:——女士们,先生们。——像往年一样,来完成一项令人愉快的任务是我的幸运,可是我深恐自己学力绵薄,要担当一个演说家的大任,实在是力所不及呀。——不会,不会的!布朗先生喊。——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只能恳请诸位今晚权且把我的心意当作我的行动,耐着性子听我讲一会儿,让我尽力用言语表达一下我在这个场合的感受。——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大家聚集在这个殷勤好客的屋檐下,围坐在这张殷勤好客的餐桌旁,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们大家作为几位善良夫人盛情款待的享用者,或者说得更好点,是受害者,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用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个圆,然后顿了顿。人人大笑或朝着凯特姨妈、朱丽亚姨妈和玛丽·简微笑,三位夫人高兴得脸涨红。加勃里埃尔语气更加大胆地继续说:——年复一年,我的感受越来越强烈,我们国家没有哪一种传统像殷勤好客的传统那样,给国家带来了那么隆重的声誉,同时又要求国家那么小心地加以珍惜和保护。就我个人的经验所及,在现代国家中(我曾经造访过国外许多地方)这是一份十分独特的传统。也许有人会说,对于我们,与其说这个传统值得夸耀,毋宁说它是一种缺憾。但即便如此,在我看来,它也是一种高贵的缺憾,而且是一种我相信将会在我们中间长期培育下去的缺憾。有一点,至少,我是坚信不疑的。只要前面提到的这几位女士还住在这幢房子里(我衷心地祝愿她们还能在这儿住好多好多年),我们的先辈留给我们,而我们也将传给我们的子孙后代的这种爱尔兰人的真诚、热情的好客传统就一定会在我们中间保持下去。一阵表达赞同的耳语在餐桌周围传开来。加勃里埃尔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艾弗丝小姐已经不在了,她是极不客气地走掉的,于是,他满怀自信地说:——女士们,先生们,——在我们中间,一代新人正在成长,这是由许多新的观念、新的原则促动的一代人。这些新观念是严肃的、热情的,即使在使用不当时,我相信它们也基本上是真诚的。然而,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充满疑问的,一个思维备受折磨的,倘若我能使用这个词儿的话,时代;因此,有时我担心,这新的一代人,这些受过教育甚至受过过多教育的一代人,会欠缺那些属于往昔的仁慈友爱、殷勤好客、诙谐幽默的优秀品质。今天晚上,我听到了许多过去的大歌唱家的名字,我必须承认,我仿佛感觉到,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并不宽松的时代。而那些岁月可以毫不夸张地称之为宽松的岁月;如果说这些岁月已经永久地消逝了,那么,让我们希望,我们还将能够,至少像在今晚这样的聚会中,怀着自豪和挚爱的情感谈论它们,还将在我们心底珍藏对于那些已经谢世的伟人的记忆,这个世界决不情愿让他们的英名就此消亡的。“决不情愿让……就此消亡的”,此语出自弥尔顿的《教会政府存在的理由》一文。——说得好!说得好!布朗先生大喊。——但是,加勃里埃尔接着说,声音变得愈加温和了,在像今天的这类聚会中,总有一些比较伤感的思绪浮现在我们的头脑中:关于往昔、关于青春、关于变化、关于那些令我们缅怀的故人的面影。我们的人生历程中充满了这类伤感的记忆,然而,倘若我们总是沉溺在这些记忆中,我们就会找不到在活着的人中奋勇前行的信心。而我们每一个人对于活着的人都一份责任和一份爱心,这种责任和爱心要求我们,完全有权利要求我们坚持不懈,去努力奋斗。——因此,我们不能沉湎于往昔而徘徊不前。今晚我不会允许任何一种阴郁的说教来骚扰我们。我们摆脱了日常生活的奔波和劳顿,暂时在这儿小聚。我们在这儿相聚,作为怀有兄弟姐妹情谊的朋友、作为在一定程度上志同道合的同仁、更作为(该怎么称呼她们呢?)都柏林音乐世界三位女神的客人。听到这个俏皮的比喻,餐桌上爆发出一阵掌声和笑声。朱丽亚姨妈向左右的客人一个个询问,要他们告诉她加勃里埃尔说了些什么。——他说我们是希腊神话中的三位女神呢,朱丽亚姑妈,玛丽·简说。朱丽亚姑妈没有听懂,可她还是抬眼微笑着望着加勃里埃尔,他用同样的语调继续说:——女士们,先生们,——今晚我并不打算扮演帕里斯在他那个场合扮演的角色。我不打算在她们中间做出选择。这个任务是令人反感的,也是我可怜的能力无法胜任的。因为当我逐一地审视她们时,我发现,我们主要的女主人本人,她那善良的心地,她那过于善良的心地,已经成了每一个熟悉她的人称呼她的代名词;而她的姐姐,她看起来天生永不凋谢的青春,她今晚的歌声令举座皆惊,充满启示;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最年轻的女主人,可以说是一位天才的、快活的、勤奋的、最好的侄女,我承认,女士们,先生们,在她们三人中间,我真不知道该把奖品奖给谁。加勃里埃尔朝下望了一眼他的姨妈们,看到朱丽亚姨妈的脸上开心的笑容和凯特姨妈眼中满含的泪珠,便赶紧要结束自己的讲演。他风度潇洒地举起盛满葡萄酒的酒杯,同时大家也都举起了杯期待着,于是他大声说:——让我们向她们三位祝酒。让我们大家为她们的健康、富有、长寿、幸福干杯,为她们心想事成,万事如意而干杯,祝愿她们永葆事业上取得的骄傲和成功,永葆在我们大家心中占有的那份荣耀和爱戴。客人们全都站了起来,手拿酒杯,转向三位坐着的女主人,齐声歌唱,布朗先生领唱:他们都是快乐的好人儿呀,他们都是快乐的好人儿呀,他们都是快乐的好人儿呀,这个没有人不承认。凯特姨妈毫不扭捏地用手帕擦着眼泪,甚至朱丽亚姨妈似乎也被打动了。弗雷迪·马林斯用布丁叉子敲着拍子,唱歌的人转过脸两两相对,犹如在旋律优美的音乐会上那样,加重力量唱道:除非他哄人,除非他哄人。随后,他们再次转向三位女主人唱道:他们都是快乐的好人儿呀,他们都是快乐的好人儿呀,他们都是快乐的好人儿呀,这个没有人不承认。十八世纪之后,爱尔兰传统的祝酒歌。晚餐房间外的许多客人也附和着一起欢呼鼓掌,而且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弗雷迪·马林斯像个军官似的高举着他的叉子指挥着。他们站在楼下的前厅中,寒意刺骨的晨风从门外冲进来,所以凯特姨妈说:——谁去把门闭上吧。马林斯太太可要着要命的凉了。——布朗出去了,凯特姑妈,玛丽·简说。——布朗啥地儿都有他,凯特姑妈压低声音说。她的语调让玛丽·简笑了起来。——真是,她调皮地说,他可真够忙活的。——整个圣诞期间,凯特姑妈以同样的口吻说,他就像送到这儿的煤气那样准时准点。这回她也为自己的话开心地逗笑了,随即快快地补充说:——叫他进来,关上门吧,玛丽·简,但愿他没听见我刚才的话。这时候,过道门打开了,布朗先生从门外的台阶上走进来,笑得好像肚子都要笑破了。他穿一件绿色的长大衣,上面镶着仿阿斯特拉罕羔皮的袖口和领子,头上戴一顶椭圆的皮帽。他用手指着下面白雪覆盖的码头,从那儿传来一阵持久的、尖利的呼啸声。——特迪要把都柏林所有的出租马车都叫出来了,他说。加勃里埃尔从办公室后面的小餐具室走出来,正在费力把他的大衣穿上,他向前厅扫了一眼说:——格丽塔还没下来?——他正穿戴呢,加勃里埃尔,凯特姨妈说。——谁在那儿弹琴呢?加勃里埃尔问。——没人。他们全走了。——哦,不对,凯特姑妈,玛丽·简说。巴特尔·达西和奥卡拉汉小姐还没走呢。——反正有人在钢琴上扒拉呢,加勃里埃尔说。玛丽·简瞥了一眼加勃里埃尔和布朗先生,打了个寒战说:——看着你们两位先生裹成这个样子,让我也觉得冷了。这么晚了,我真不愿意看你们回家走那么一段路。——这钟点儿在野地里逛一阵,或者坐轻便马车跑一阵,布朗先生豪情满怀地说,没什么比这个更快活的了。——以前我们家有一匹非常好的马和一辆轻便马车的,朱丽亚姨妈说。——那永难忘怀的约尼呀,玛丽·简笑着说。凯特姑妈和朱丽亚姑妈也笑了。——什么呀,什么了不起的约尼啊?布朗先生问。——已故的帕特里克·莫坎,也就是我们的外祖父,加勃里埃尔解释说,晚年大家都叫他老先生的,是做熬胶生意的。——没错,加勃里埃尔,凯特姨妈笑着说,他还有一座粉坊呢。——嗨,甭管熬胶还是做粉吧,加勃里埃尔说,老人家有一匹马,名字叫约尼。约尼总是在老先生的磨房里干活,一圈又一圈,不停地拉磨。一切都非常好;可后来约尼悲惨的时刻到了。有一天,天很好,老先生突然想摆摆阔,驾车去看公园里的军事检阅。——愿天主可怜他的灵魂吧,凯特姨妈怜悯地说。——阿门,加勃里埃尔说。于是老先生就戴上他最好的高帽子,穿上他最好的硬领服装,套上约尼,冠冕堂皇地驾车从祖上的老宅出来,那宅子,我估摸着,大概在后小街附近吧。看着加勃里埃尔的模样,人人都笑,连马林斯太太也笑了,凯特姨妈说:——嗨,我说,加勃里埃尔,他没在后小街住,真的。不过,磨房在那儿。——他套上约尼,从祖上的宅子里驶出来,加勃里埃尔接着说。在约尼走到看见比利大帝比利国王即英格兰王威廉三世(1689—1702在位),将爱尔兰变成英国殖民地的征服者。他的雕像耸立在都柏林三一学院前。的雕像之前,一直走得非常顺利,可也不知道它爱上了比利大帝骑的那匹马呢,还是它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磨房呢,反正它就围着那雕像转起圈儿来了。在众人的哗笑声中,加勃里埃尔穿着他的套靴在前厅里转了一圈。——它就这么转呀转呀,加勃里埃尔说,那老先生是一个十分自负的人,这下可愤怒了。往前走啊,伙计,你这是什么意思呀,伙计?约尼!约尼!这马是怎么了!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加勃里埃尔对这件事的模仿引起人们一串大笑,这时前门门厅响起响亮的敲门声,打断了大家的玩笑。玛丽·简跑去开门,让进了弗雷迪·马林斯。弗雷迪·马林斯帽子挂在后脑门上,冷得肩膀耸着,累得又喘又冒热气。——我只弄到一辆出租马车,他说。——哦,我们到码头上会再弄到一辆的,加勃里埃尔说。——好吧,凯特姨妈说。最好别让马林斯太太老站在风口上了。马林斯太太由他儿子和布朗先生搀扶着走下台阶,经过一阵忙活,给扶上马车。弗雷迪·马林斯跟着也上了车,过了好长时间才把她安顿在座位上。布朗先生在一边帮着出主意。总算把她舒舒服服地安置妥帖了。弗雷迪·马林斯请布朗先生也上车。乱七八糟又折腾了好一阵,布朗先生才上了车。车夫把一条毯子盖在自己膝上,弯下身问他们到哪儿去。弗雷迪·马林斯和布朗先生分别把头从车窗伸出来,指给车夫不同的方向,造成了更大的混乱。难题是究竟该在途中什么地方让布朗先生下车好,凯特姨妈、朱丽亚姨妈和玛丽·简在门前台阶上帮着出主意,她们七嘴八舌,指着不同甚至相反的方向,于是大笑不止。而弗雷迪·马林斯呢,他直顾笑,都说不出话来了。他把头从车窗不断地伸出来又缩回去,告诉他母亲大家讨论进展的情况,每次进出都险些把帽子弄掉,最后,布朗先生压倒众人的喧哗声,向一脸茫然的车夫大叫道:——你知道三一学院吗?——知道,先生,车夫说。——那好,你就冲三一学院的大门去,布朗先生说,到门边我们再告你怎么走,明白吗?——明白了,先生,车夫说。——那就像小鸟一样朝三一学院飞吧。——得了,您哪,车夫说。鞭子一甩,马车在一片笑声和道别声中沿码头哐啷哐啷地跑走了。加勃里埃尔并没有同其他人一起来到门边。他在过道的一个暗处向楼梯张望。一个女人站在第一段楼梯平台边,也在阴影里。他看不见她的脸,但可以看到她裙子上陶泥色和橙红色的花饰,在阴影中显出黑白的斑块。那是他的妻子。她正倚着楼梯,倾听着什么。看着她专注得一动不动的样子,加勃里埃尔感到格外吃惊,于是也竖起耳朵听。可他没听到什么,只听到门前台阶上的笑闹声和争论声,还有钢琴上敲出的几个和弦和一个男人歌声中的几个音而已。他静默地站在过道的阴暗处,力图听出那男声唱的是什么歌,同时,向上凝视着妻子。她的姿态中藏着某种典雅和神秘,仿佛她是某种东西的一个象征。他问自己,一个女人站在楼梯上的阴影里,聆听着远处的音乐,究竟是一种什么象征。倘若他是个画家,他就要把她此刻的神态画下来。她那蓝绒帽将会在幽暗的背景上衬托出她头发的古铜色;她裙子上那些深色的花饰将会衬托出那些淡色的部分。倘若他是画家,他将把这幅画命名为远方的音乐。“远方的音乐”语出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大卫成名后去看望艾格妮丝,在与艾格妮丝的谈论中,他想到他的第一个妻子朵拉,他把朵拉在他心中唤起的情思比作“远方的音乐”。楼道门关上了,凯特姨妈、朱丽亚姨妈和玛丽·简回到过道里,依然大笑着。——啊呀,弗雷迪可有意思得不得了,对吧?玛丽·简说。他可真是个活宝。加勃里埃尔没说话,只是朝楼梯上他妻子站的地方指了指。现在楼道门关上了,歌声和钢琴声听得清楚多了。加勃里埃尔举起手示意她们静下来。那歌儿听起来好像是爱尔兰的老调子。歌者对歌词和自己的声音好像都拿不准似的。因为有一定距离,加上歌者的声音嘶哑,歌声显得忧伤,在隐约可闻的起伏声中,歌词表达出悲哀的情愫:哦,雨点儿落在我浓密的头发上露珠儿打湿我的皮肤,我的宝贝儿冷冷地躺在……这首歌是乔伊斯的妻子诺拉故乡戈尔韦郡的一首乡村歌曲。歌名为《奥格里姆的姑娘》。写一个乡村少女被一位爵爷引诱,抛弃,终于抱着婴儿跳海自杀的悲剧。歌词凄婉,感人至深。诺拉曾对乔伊斯唱过这首歌。——啊,玛丽·简惊叫起来。是巴特尔·达西在唱哪,他不会一整夜都唱的。我可得叫他唱一曲再走。——没错儿,叫他唱,玛丽·简,凯特姑妈说。玛丽·简立刻掠过别人,冲向楼梯,可还没有到,歌声便停了,钢琴也砰地一声关上了。——哦,糟透了!她喊起来。他下来了吗,格丽塔?加勃里埃尔听见他妻子说是的,看见她朝他们走下来。在她后面几步跟着巴特尔·达西和奥卡拉汉小姐。——哦,达西先生,我们大家正听你唱得入迷呢,你怎么就停了呢,太扫兴了。——一晚上我都跟他在一起呢,奥卡拉汉小姐说,康罗伊太太也在呢,他跟我们说他得了重感冒,唱不了。——哦,达西先生,凯特姨妈说,你可撒了一个大大的小谎啊。——你没听出我哑得像乌鸦吗?达西先生粗鲁地说。他匆忙走进餐具室,穿上大衣。其他人都被他粗鲁的言词噎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凯特姨妈皱皱眉,暗示大家别提这茬儿了。达西先生正站在那儿仔细地围围巾,一脸不快的神色。——天气真不好,朱丽亚姨妈过了一会儿说。——可不嘛,大家都感冒了,凯特姨妈应声说。人人都感冒了。——人们说,玛丽·简说,三十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今天早上,我看报上说,这场雪整个爱尔兰全下遍了。——我喜欢看雪景,朱丽亚姑妈哀伤地说。——我也喜欢,奥卡拉汉小姐说。我觉得,要是圣诞节地上没雪,那就不是真正的圣诞节了。——不过可怜的达西先生就不喜欢雪了,凯特姑妈笑着说。达西先生从餐具室出来,脖子围裹得十分严实,扣子扣得相当整齐,用一种抱歉的语调跟大家讲他感冒的经过。大家都说太遗憾了,纷纷给他提建议,嘱咐他千万小心,夜里风凉,要保护好自己的嗓子。加勃里埃尔一直在注视自己的妻子,她没有参与谈论。她始终站在尘封的扇形窗下,煤气灯的火焰照亮了她头发浓郁的古铜色,几天前他还看见她在火炉边烤干她的这头美发来着。她依然是刚才那个姿势,仿佛没有觉察到身边的这些谈论。最后,她向大家转过身来,加勃里埃尔看见她脸上泛起红晕,眼中闪着光彩。一股快乐的潮流突然从他心底涌起。——达西先生,她问,你刚才唱的那支歌叫什么名字?——叫《奥格里姆的姑娘》,达西先生说。不过我记不太确切了。怎么?你知道这首歌吗?——《奥格里姆的姑娘》,她重复说。我想不起歌名了。——这歌真好听,玛丽·简说,可惜你今晚嗓子不好,真遗憾。——我说,玛丽·简,凯特姑妈说,别烦达西先生了。我不想让他觉得烦。看见人们都做好了走的准备,她便送大家来到门边,要说再见了。——再见,凯特姨妈,谢谢您让我们度过了这么快活的一个夜晚。——再见,加勃里埃尔。再见,格丽塔!——再见,凯特姨妈,太感谢了。再见,朱丽亚姨妈。——哦,再见,格丽塔,我没看见你呢。——再见,达西先生。再见,奥卡拉汉小姐。——再见,莫坎小姐。——再见吧,祝你们晚安。——祝大家晚安,一路平安。——晚安,再见。清晨依旧是黑暗的。一层暗黄色的光笼罩在房屋上、河面上,天空仿佛在下降。脚下的雪已经部分消融,房顶上、码头的护墙上和围栏上,雪已经消成了一条条、一片片。街灯依旧在昏暗的空气中燃烧着,河对面,四庭大厦十八世纪都柏林的著名建筑,位于利菲河北岸,爱尔兰法院所在地,因法院的四个审判庭都集中在这一建筑中,故人称“四庭大厦”。在沉重的天空背景下以巨大的威慑力凸显出来。她走在他前面,和巴特尔·达西在一起,她的鞋包在一个褐色小包里,夹在一只胳膊下,双手把裙子从半消融的泥泞雪地上提起。她已经不再有方才那种优雅的风姿了,但加勃里埃尔的眼睛中仍然闪耀着幸福的光芒。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奔流,思绪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自豪,欢乐,温柔,勇敢。她走在他前面,那般轻盈,那般昂扬,让他真想无声无息地追上去,抓住她的肩膀,对着她的耳朵说一些傻气的、充满爱意的话。在他的心目中,她是那般脆弱,让他真想保护她不受伤害,然后单独和她在一起。他俩私生活的种种瞬间景象像星星般闪现在他的记忆中。一个浅紫色的信封放在他的早餐杯旁,他正用手爱抚它。鸟儿在常春藤中鸣啭,透过窗帘射入的阳光像蛛网一样在地板上闪烁。他快活得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了。他们站在拥挤的月台上,他把一张票塞进她戴着手套的温暖的掌心里。他和她一起站在严寒中,凝视着窗格内那个正在熊熊的火炉上制作玻璃瓶的男人。那天太冷了。她的脸在冷风中散发着芬芳,和他的脸靠得很近,突然她对着那炉边的人大喊道:——那火旺吗,先生?可是那人因为炉火的呼呼声而没有听见,也好,要不,他的回答很可能非常粗鲁呢。一波更为温柔的欢乐从他心中涌出,随着温暖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流淌。他们共同生活的许多时刻,那些不为人知,也永远不会为人知晓的时刻,犹如星星柔和的光芒,突然显现了,照亮了他的记忆。他渴望她能回想起那些时刻,忘记他们生活中那些沉闷乏味的岁月,只记住那些消魂的时刻。因为他觉得,岁月并没有熄灭他或她灵魂中的火焰。他们的孩子们、他的创作、她的家务劳作还没有熄灭他俩灵魂中那温柔的火焰。他在写给她的一封信中说:为什么这些词语在我看来似乎那样愚钝,那样冷漠?是不是因为这世上竟没有一个词温柔得足以称呼你呢?他多年前写的这些词语像远方的音乐从过去向他涌来。他渴望跟她单独在一起。等其他人离去了,等他和她来到旅馆他们的房间中,他俩将单独在一起。他就要温柔地喊她:——格丽塔!也许她不会立刻听到;她可能会在换衣服。然后他声音中的某些东西就会打动她。她就会转过身来,看着他……在酒店街的转弯处,他们碰到了一辆出租马车。车轮的哐啷声让他感到高兴,因为这就省得他去加入大家的谈话了。她看着车窗外,似乎有点疲乏。其他人也只偶尔说两句,指点一下外面到了什么建筑或街道。马在清晨阴暗的天空下疲倦地奔跑着,拖着丁当作响的旧车厢,加勃里埃尔又跟她坐在一个车厢中,赶着去乘船,赶着去度蜜月。车过奥康内尔桥时,奥卡拉汉小姐说:——人们说,你每次过奥康内尔桥都会看见一匹白马。——这回我看见了一个白人,加勃里埃尔说。——在哪里?巴特尔·达西先生问。加勃里埃尔指着雕像,指耸立在奥康内尔桥头的奥康内尔雕像。丹尼尔·奥康内尔(1775—1847)是爱尔兰民族运动的领袖。雕像上盖着一片片雪。然后他熟悉地对它点点头,招招手。——晚安,丹,他愉快地说。马车到了旅馆前,加勃里埃尔跳下车,不顾巴特尔·达西先生的反对,付了车费。他多给了车夫一个先令。车夫向他敬礼说:——祝您新年发达,先生。——您也一样,加勃里埃尔彬彬有礼地说。她在他的扶持下下了车,然后站在路边的石头上,跟其他人说再见。她轻轻地靠在他的手臂上,就如同几小时前她和他一起跳舞时那样轻。那时他感到骄傲、幸福,幸福,因为她是他的;骄傲,因为她优美的身段和做妻子的风姿。而现在当许多回忆重新燃起激情之后,一接触她的肉体,这奇异的、音乐般的、芳香的肉体,便立即在他周身激起一阵强烈的情欲。乘着她沉默无语的片刻,他把她的手臂紧紧地拉过来,贴近自己,当他们站在旅馆门前时,他感到,他们逃离了自己的生活、责任,逃离了家庭、朋友,一起逃了出来,怀着两颗狂放不羁、光辉四射的心,奔向冒险的新生活。一位老人在门厅里一把顶端突出的大椅子上打瞌睡。他在柜台上点亮一支蜡烛,领着他俩走向楼梯。他俩静静地跟在后面,轻柔的脚步声落在铺着厚地毯的楼梯上。她在看门人的身后上楼梯,她的头低垂下来,娇弱的两肩仿佛负重般地弯曲着,裙子紧紧贴着身体。他本来要伸出两只手臂去抱住她的臀部,一动不动地紧紧拥着她的,因为他的手臂充满了想要抓住她的欲望,正在不停地颤抖,只是他用手指甲拼命顶住手掌心才止住了身体上这种狂热的冲动。看门人在楼梯上停下来,整整蜡烛的泪花。他俩也停在他下面的一级楼梯上。在静默中,加勃里埃尔听得见熔化的烛泪滴在盘子里的声音和他的心撞击自己肋骨的声音。看门人领他们走过过道,打开了一个房门。然后把那支摇晃不定的蜡烛安置在梳妆台上,问早晨什么时间叫醒他们好。——八点,加勃里埃尔说。看门人指给他们电灯开关,开始咕哝着道歉,加勃里埃尔打断了他。——我们不需要灯,街上照进来的光就足够了。还有,他又指着蜡烛加上一句,求求你,把这个漂亮的玩意儿拿走好不好。看门人又拿起蜡烛,但动作很缓慢,因为这样的新想法让他感到很惊奇。随后他嘟囔了一声晚安便出去了。加勃里埃尔立即把门锁上了。一道幽暗的街灯光从窗子射进来,一直到门边,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光柱。加勃里埃尔把大衣和帽子扔到一个长沙发上,穿过房间走向窗户。他看着下面的街道,好让他激动的情绪稍微冷静点儿。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光,靠在一只五斗橱上。她已经脱了帽子和斗篷,站在一面可转的大穿衣镜前,解开腰带。加勃里埃尔看着她,停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格丽塔!她慢慢地从镜子前转过身来,沿着光柱向他走来。她的脸看上去那样严肃,那样疲乏,让加勃里埃尔开不了口。不,还不是时候。——你看起来累了,他说。——有点儿,她回答。——不是不舒服或没力气吧?——不,就是有点儿累,没别的。她继续走到窗前,站住那儿,往外看。加勃里埃尔又等了一会儿,后来,生怕羞怯会战胜自己,于是猛然说:——我说,格丽塔!——什么事儿?——你认识那个可怜的家伙马林斯吧?他很快地说。——认识。他怎么了?——嗨,可怜的家伙,不管怎么说,他究竟还是个正派人,加勃里埃尔继续说,声音很虚假。他把我借他的那一英镑金币还给了我,可我真不打算跟他要了。可惜他也不想躲避那个布朗,因为他从心里不是坏人。他烦恼得浑身战栗。为什么她看起来那样心思散漫?他不知道怎么开头才好。难道她也为什么事烦恼吗?要是她能转向他,主动地走向他该有多好!像现在这样去拥抱她是鲁莽的。不,他必须先在她的眼睛中看到某种热情才行。他渴求把握她奇异的情绪。——你什么时候借给他一英镑的?她停了一会儿问。加勃里埃尔竭力控制自己,以免骤然间对酒鬼马林斯和他的英镑说出什么粗鲁的话。他渴望从心灵深处向她呼喊,急于把她搂在自己的身下,彻底征服她。可是他说:——啊,那是圣诞期间,他在亨利街开那家圣诞卡小店那阵儿。他正处在情欲和冲动的狂热之中,完全没有听见她从窗边走了过来。她在他面前停了片刻,用奇特的眼光打量着他。突然,她踮起脚尖,把两手轻轻放在他肩上,吻了他。——你真是一个非常大方的人,加勃里埃尔,她说。因为她突然的吻和说话时诱人的语调,加勃里埃尔高兴得颤抖起来,他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开始向后抚平,手指几乎不接触头发。她的头发洗得又柔又亮。他心中的快乐都满得要溢出来了。正在他渴望的时候,她主动走来了。说不定她的思想正跟他合拍吧。也许她觉察到他心中不可遏止的情欲,因此产生了一种顺从的愿望吧。现在她是那样轻易就顺从了他,他倒奇怪自己刚才为什么那么不自信。他双手捧着她的头站着,一只手臂快速地摸遍她的身体,把她搂过来,轻柔地说:——格丽塔,亲爱的,你想什么呢?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完全让他的手臂搂紧,他又一次柔情地说:——告诉我你想什么,格丽塔。我想我知道你想什么,对吗?她没有立即作答。然后,她眼泪汪汪地说:——我在想那首歌《奥格里姆的姑娘》。她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向床跑去,两手搭在床栏上,蒙住脸。加勃里埃尔惊诧地站了一会儿,一动也不动,然后跟了过去。当他走过可转穿衣镜时,他看见自己整个的身影,他那宽大的、填充得平整的硬衬胸,他那张在镜中总是让他感到茫然的面孔,他那副闪闪发光的金边眼镜。他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说:——那歌儿怎么了?怎么会叫你哭得这么伤心呢?她从手臂中抬起头,像小孩一样用手背擦干眼泪。他的声音中流露出一种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更温柔的调子。——怎么啦,格丽塔?他问。——我想起很久以前总是唱这歌儿的一个人。——很久以前的那个人是谁呢?加勃里埃尔笑着问。——他是我在戈尔韦和奶奶一起住的时候认识的一个人,她说。笑容从加勃里埃尔的脸上消失了。一种阴郁的恼怒开始在他脑海深处聚集,他那阴沉的欲火在他的血管中愤怒地燃烧。——一个你过去爱过的人?他挖苦地问?——那是一个我认识的年轻人,她回答,名叫迈克尔·福雷。他总爱唱那支歌《奥格里姆的姑娘》。他非常文弱。加勃里埃尔默默不语。他不想让她感到他对这个文弱的年轻人感兴趣。——我能够那么清晰地看见他,片刻之后她说。他有那样一对眼睛,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眼中有那么一种表情,那么一种表情!——哦,那么,你当时是爱上他了?加勃里埃尔说。——我住在戈尔韦的时候,常常和他约会着出去散步,她说。一个想法在加勃里埃尔头脑中闪现。——也许就为了这个,你想和那个叫艾弗丝的女孩一块儿去戈尔韦吧?他冷冷地说。她盯着他,吃惊地问:——去干么?她的眼神让加勃里埃尔感到窘迫。他耸耸肩说:——我怎么知道?去看他吧,也许。她沉默地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沿着那光柱向窗子望去。——他死了,她终于说。他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那么年轻就死了,难道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儿吗?——他是干什么的?加勃里埃尔问,依旧是挖苦的口吻。——他在煤气厂工作,她说。加勃里埃尔为自己挖苦的没有着落和引出一个亡人,一个在煤气厂干活的年轻人而感到羞辱。正当他满脑子都是对他俩私生活的回忆,内心充满温柔、欢乐和欲望的时候,她却在心中把他和另一个人做着比较。一种对自己人格的羞惭意识袭击着他。他看明白自己是一个可笑的人物,一个给姨妈们跑跑颠颠,领一两个小钱的小孩儿,一个神经兮兮的、好心的感伤主义者,对一群庸人演讲,把自己小丑般的愿望当作理想,一个他方才在镜子里瞥见的又可怜又愚蠢的家伙。他本能地把身子更多地背对着光,以免她看见他额头上羞愧的样子。他尽力保持那种冷冷的质询的调子,可是在他发问的时候,他的语气却是谦卑的、漠然的。——我想你爱过这个迈克尔·福雷吧,格丽塔,他说。——我当时跟他处得非常好,她说。她的声音是含混而悲哀的。加勃里埃尔感到,现在要想把她引到他原想的方向上是何等徒劳,他抚摸着她的一只手,也很伤感地说:——那么,他怎么那么年轻就死了呢,格丽塔?是肺痨,对吗?——我觉得,他是为我死的。她回答说。听到这个回答,一阵朦胧的恐惧攫住了加勃里埃尔,仿佛在他正期望着胜利的关头,某种难以捉摸的、报复性的东西出来跟他作对,正在它那个朦胧的世界里积聚力量来反对他。但是,他尽力用理性的力量甩掉这种恐惧,继续爱抚着她的手。他不再盘问她,因为他感到她会主动地告诉他。她的手温暖而湿润:对他的抚摸没有反应,但他继续不停地抚摸它,就像那个春天的早上他抚摩她给他的第一封信一样。——那是个冬天,她说,那个冬天开始的时候吧,我正打算离开奶奶到这里的修道院来。当时他正好病了,在戈尔韦他的住处修养,医生不让他出来,人家已经给奥特拉德村他家里的人写信去了。他得的是痨病,人家说,或者是类似的病。我一直没有弄得很清楚。她缄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可怜的人儿啊,她说。他非常喜欢我,他是那么文静的一个小伙子。我们经常一起出去散散步,你知道,加勃里埃尔,乡下人们都这样。要不是因为身体不好,他就去学唱歌了。他的嗓子非常好,可怜的迈克尔·福雷。——那么,后来呢?加勃里埃尔问。——等到我要离开戈尔韦到这儿的修道院的时候,他的病更厉害了,人家不许我去见他,我就只好给他写封信,说我要去都柏林了,夏天回来,希望那时他会好起来。她停了一会儿,以便控制自己的声音,然后接着说:——我离开的头一天晚上,住在修女岛我奶奶家里,我正收拾行李,听见有小石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窗子太湿,看不见,于是我就跑下楼,从后屋出去,进了花园,看见那可怜的人儿就在花园的那头,浑身发抖。——你没有叫他回去吗?加勃里埃尔问。——我求他立刻回去,告诉他这么着站在雨中会要命的。可是,他说他不想活了。我现在能看见他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他就站在墙尽头那边树下。——那么,他回家了吗?加勃里埃尔问。——是的,他回家了。可是我到修道院刚一个礼拜,他就死了。人们把他埋在他的家乡奥特拉德村。哦,我听到这消息的那一天,他死的那一天!她停下来,抽泣不止,说不出话。她激动得控制不住,扑到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哭泣。加勃里埃尔握着她的手又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才好,后来,不好在她悲痛的时刻打扰她,于是便轻轻放下她的手,静静地走到窗前。
作者:(英国)詹姆斯?乔伊斯编者:刘象愚柳鸣九刘象愚,一九四二年生于四川成都。一九六七年毕业于山西大学外文系英国语言文学专业。一九八一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外国文学系美文专业。一九八一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外国文学系英美文学专业,获文学硕士学位。一九八七年获中央友好奖学金,赴英国伦敦大学研修二十世纪英美文学及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一九九二至一九九三年获富布赖特基金资助赴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从伊哈布·哈桑教授研究欧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二00一至二00二年为富布赖特访问教授赴美威斯康星大学白水校区讲学。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与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外国文学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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